姜嫣没言语,面纱下越抿越薄,她想笑,可是唇角刚刚勾动,一行清泪却是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薛淮伸手想要去擦,姜嫣顺势握住他的手,然后借力倾身,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吻得浅尝辄止,似蜻蜓点水而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送出这一吻,只是看着他,心里就不禁涌出一股柔软的爱意。哪哪儿都喜欢,哪哪儿都想要。然而吻过之后又感受到了迟来的羞涩,收回手侧过身,她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胸前:“你根本不是来找我说天象的事儿,你就是故意来为难我的,刚才就应该让春信把你请出去。”

    薛淮仿佛是沉浸在方才的一吻里,久久不能回神,他看着姜嫣羞怯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她脸上的伤皇上能瞧,自己却不行。原来不是敷衍自己,反而恰恰是因为特别在意,才会选择逃避。

    默默地背过身子,他猛吸了几口气,将满心满肺地激荡与压抑全部吐了出去,恢复起了些许沉稳镇定。接着又将手里的白玉菩萨好以整暇地揣进怀里。

    “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晚几日再来看你。”屋子里头亮堂,他心里也亮堂,回过头微笑着看向姜嫣。

    姜嫣稍稍一侧脸,露出一瞥余光给她:“你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薛淮淡淡一笑:“下次不会了,以后我事事都听你的。”

    姜嫣垂眸静默了片刻,身子往里面挪了挪:“坐到上面来。”

    薛淮很顺从的坐在小榻的边缘。

    姜嫣直起身子,看着他问道:“刚才那些话我原是不想说的,但你既然逼我说了,日后遇见什么事儿可别觉得委屈。”

    薛淮一摇头:“不委屈,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不委屈。”

    他说的诚恳,看向姜嫣的目光里甚至带了一点虔诚。

    姜嫣将头侧枕在手臂上:“也好吧,有些事儿活着的时候说明白,总好过死后带进坟墓里。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和沈篁碰上面的?”

    薛淮轻轻一点头,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给姜嫣听,讲到最后,他思索着说道:“他还是不肯向我透露他现在是如何隐藏身份,但根据我的直觉和判断,我想他应该潜藏在军中,职级不算低,否则不可能接触到这样机密的情报。”

    姜嫣垂眸静思片刻:“我沈家是将门,族中子弟大多从军,如此世世代代经营下来,在军中扎根极深。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看来军中有不少人的心依旧向着玄策军,甘愿冒着风险将我哥哥藏起来。”

    薛淮看着姜嫣肩头如瀑布般披散下的发丝,柔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他,日后他若有消息还会找到我,我会转达给你。倒是你,我虽然知道你做事已然十分谨慎,但还是忍不住想嘱咐一句,多事之秋,凡事千万当心。”

    “好,你也是。”姜嫣的目光悠悠的落在薛淮扶着膝盖的手上,指节分明,纤长却有力量。

    薛淮低着头静了片刻:“我该走了,我原本早该出宫了,可是实在忍不住想来见你。”

    姜嫣伸手将手掌覆在他的手上,温热的掌心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好。”

    薛淮不动。

    姜嫣歪着脑袋从下往上仰视着他。尽管脸上戴着面纱,但依旧能看出她在笑:“心里有点舍不得。”她收回手:“没事儿,你走吧。”

    薛淮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温柔一笑,转身离开了永宁宫。

    姜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许久,直到宝珍进来奉茶。

    茶水还冒着热气,被轻轻放置在姜嫣身边的小桌台上。姜嫣端起茶杯,就听宝珍压低声音道:“娘娘,奴婢听说荣贵妃身边死了六名宫女,恰好就是昨日跟着一起去洗心池的那几个。”

    姜嫣动作一顿,抬起头:“怎么死的?”

    宝珍回答:“有在水里淹死的,也有从假山跌下去摔死的,还有沉井死的,总之都不是好死。”

    姜嫣端着茶杯沉吟片刻,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也罢,嘱咐下面人多赏些银子,好好抚恤那些宫女的家人,旁的不必多管。让她们怕一怕也好,省得她们再在我身上动歪心思。”

    这是薛淮在替她出气,她明白。如今碍于孙廷光在外征战,贵妃孙旭音动不得,因此只好由她身边的宫女替她顶这个过。

    回想当时被打的窘迫,姜嫣心头又不由得涌出怒意,这四十八掌打得不仅是她的脸,还有她的尊严与体面。若没有了这两样东西,她该如何能在后宫立足。活在后宫,最忌讳的便是没有底线地仁慈。

    宝珍点头称是,目光忽又定在姜嫣脸上:“娘娘的面纱怎么好像潮潮的,奴婢去给娘娘换一块吧。”

    姜嫣卸下面纱递给宝珍。宝珍去而又来,手里拿着干净的面纱要替姜嫣戴上,一边戴,一边闲闲的说笑道:“方才看我看薛督公走的时候满面春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赐了他什么好东西呢。”

    姜嫣笑了笑:“是么?”

    “是啊,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我给的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应该是他一直想要的。”

    “真的吗?可是薛督公什么没有,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姜嫣伸手刮了下宝珍的鼻梁:“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随着香炉里的香料燃尽,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转眼已近傍晚。

    高淳今日照旧来了永宁宫,原本依旧打算过夜,却被姜嫣百般婉拒,死求活求地求回了乾清宫,只说等自己伤好了再亲自向他赔罪。

    如此,永宁宫的夜晚终于清静了几日。这几日陆景和照旧来给姜嫣诊脉上药。短短五日一晃而过,姜嫣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除了有点轻微的浮肿以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宫里闷了这几日,趁着此刻天光正好,姜嫣心里一直惦记着叶瑰意,于是带着春信溜达着走到了长春宫。

    长春宫几乎是东西六宫加起来最冷清的宫室,主位是宁嫔,东偏殿里另住了位李美人。大约是受了宁嫔的连累,李美人也并不十分得宠,再加上出身平民,在宫中也无非是苦熬日子。

    突然见了姜嫣出现,李美人连忙从屋里迎出来行礼,声音叽叽喳喳十分刺耳,引得叶瑰意身边的掌事宫女青窈也寻了出来。

    姜嫣敷衍过李美人,转而被青窈迎进正殿。

    正殿一进门是间明堂,左右两侧各有两个小间。姜嫣粗粗扫了一眼周围的布置陈列,就见整见屋室简朴至极,连个像样的插花瓶子都没有,正前方两把圈椅的扶手上已经磨掉了漆,桌案上的香炉用的也是最普通寻常的黄铜,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西面墙上挂的一幅画,是一副工笔的竹林夜月,每一处细节都勾勒的十分仔细,可与如意馆的绘画国手一较高低。

    忽然一声孩童的嬉笑声吸引了姜嫣的注意,姜嫣循声回头,就见叶瑰意正带着二皇子高权从里屋走了出来。

    抬头对上姜嫣的目光,叶瑰意抿唇浅笑,紧接着屈膝行礼道:“嫔妾见过靖妃娘娘。”随后又回头拉起高权的小手,扶着他跪在地上:“来,给靖娘娘请安。”

    “权儿给靖娘娘请安。”高权虽然还是个娃娃,可是模样长得伶俐可爱,一双眸子黑得发亮。

    “快起快起。”姜嫣连忙上前几步蹲下身,看着眼前的高权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抚他肉嘟嘟的小脸蛋,柔着嗓子逗弄道:“权儿今年几岁啦?”

    高权不怯生,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去年年末已经满四岁了。”

    “都这么大了。”姜嫣缓缓站起身。

    叶瑰意将孩子送到婢女面前,打发道:“方才他看书也看得累了,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吧。”

    婢女应了一声,抱着高权出了门。

    姜嫣回头看向叶瑰意:“权儿才刚满四岁,这便看上书了?”

    叶瑰意笑得很谦虚:“也不算看书,只是差不多识得百十来个字,刚把千字文读通罢了。”

    姜嫣感叹道:“已经读通了,也多亏了你言传身教,也就是这孩子不用考科举,若是考了,必得拿个状元回来。”

    “娘娘谬赞了,快这边坐罢。”

    今日的叶瑰意依旧是一袭白色长衫,长衫内侧边缘处滚了一圈鸦青色的贴边,如此更显得端庄持重。好看是好看,但不配她这样好的年纪,显得过于暮气沉沉了。

    见姜嫣坐稳当了,叶瑰意温声细语的道:“我原本想着娘娘这几日身上有伤,定是有诸多不便,思忖该着过几日再拜访,没想到娘娘今日先一步过来了,实在令我惭愧,不过娘娘看上去气色不错,眼瞧着像是大好了。”

    “没什么惭愧的,姐姐不必同我这般客气,是我在宫里闷久了想出来逛逛,不知不觉的就逛到了姐姐这里。”青窈这时奉了茶水进来,姜嫣端起茶杯闻了一下:“是竹叶青。”

    叶瑰意轻轻一点头:“是,我这里没什么好茶,这竹叶青是我平日里喝的,拿来款待娘娘,望娘娘莫要嫌弃。”

    竹叶青,竹林夜月,姜嫣暗暗品味着当中的玄机。轻轻吹了吹茶水表面的茶叶末子,她浅呷一口:“好茶,回味甘甜,本宫喜欢。”

    “娘娘若是喜欢,待会儿我让青窈给娘娘装些回去。”

    “好啊,那多谢姐姐了。”姜嫣放下茶杯,身子朝叶瑰意偏侧过去:“姐姐一口一个娘娘叫着,我听了生疏,不如直接唤我妹妹吧。”

    叶瑰意犹豫了一下,低头浅笑道:“也好,我入宫多年,身边从未有过亲近的姐妹,靖妃妹妹如今肯唤我一声姐姐,是我的荣幸,我若再不肯应,那当真是无礼极了。”

    姜嫣一歪脑袋:“姐姐为人这般温和柔婉,怎至于无人亲近呢?”

    叶瑰意笑容有些艰涩:“我哪里是温和柔婉,人人都知我是宫里最孤傲冷漠得了。”她端起茶杯。

    姜嫣收回目光略静了静,转而看向墙上的竹林夜月图:“那画是姐姐画的吗?”

    叶瑰意双手捧着茶杯点了点头:“是,那是我入宫前画的,原本是打算送给一位故友当做归家的贺礼,未曾想故友意外辞世,于是便只好带进宫里来。”

    姜嫣目光不动声色地朝叶瑰意打量过去,就见叶瑰意看着那幅画浅浅一笑,笑容透出几分落寞。

    “这世上总有数不尽的阴差阳错,姐姐未能将画赠与友人,亦如我的兄长,当年也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亲手替他朝思暮想之人折下那年的第一株桃花。”

    啪——

    叶瑰意手指一僵,茶杯掉在地上,溅出一地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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