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皇帝高淳从永宁宫摆驾上朝,惹得后宫众人又是一番议论。她们原以为新来的靖妃不过是皇帝一时图新鲜,宠几日罢了,未曾想皇帝不仅为了她禁足了宠极一时的贵妃,还在她的寝宫留宿过夜,即便她身上有伤无法侍寝。

    后宫中人最是会察言观色,如此一来,后妃们开始有意无意的讨好姜嫣,海一般的礼品如流水般送进永宁宫,各样的东西从仓库一路蔓延到了院子里。

    姜嫣看着越发觉得头疼。毕竟有收礼的就得有还礼的,具体还什么,怎么还,都还等着她来下定论。

    姜嫣一早梳洗净面,擦过药后戴了一幅白色的纱巾覆面,如此不至于失了体面。盖着丝棉的薄被半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她一边看着单子,一边听春信朗声报读出物品的名字,如此折腾了半日,及至时近晌午,她勉强吃了几口饭,想在午后歇息片刻,于是打发走了宫女太监们,一个人躺在小榻上发呆。

    春光明媚,暖阳透过窗纸映在身上,烘的姜嫣从头到脚都是暖酥酥的。

    百无聊赖地从枕边掏出一个小盒子,她取出里面的白玉菩萨捧在掌心默默端详。菩萨是个立身菩萨,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双目微闭低垂,单单是瞧一会儿便能令人心平气和,仿佛万物都随之静定下来。

    还好,姜嫣看着菩萨莞尔一笑,暗叹手上的功夫没丢,没有辜负这样好的一块玉料子。

    一旁的香炉里腾起袅袅香烟,是姜嫣最爱的引鹤祥云。姜嫣嗅着香烟,手指摩挲着菩萨的脸,心中一时又想起了薛淮。昨夜薛淮走时看脸色不太好,可当时自己也是昏昏沉沉的,实在分不出心力安慰他,莫不会因此对自己有了误会?

    可是又能有什么误会呢。

    她自嘲式地一笑,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动静,片刻后,春信迈着碎步走了进来:“娘娘,薛督公来探望您,还给您带了礼。”

    姜嫣撑着胳膊肘支起身子:“你跟他讲,让他等我脸好了再来,礼放下就行了。”

    “是。”春信应了一声,退步出去。

    姜嫣重新躺回到榻上,侧身继续端详手里的菩萨。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又是春信,于是自顾自的说道:“仓库若装不下就放进正殿里,我待会儿亲自去看看他又给我送了什么好东西。”

    耳旁一片宁静,直到一道漠然的声音飘进耳朵:“娘娘好冷的心,只留礼物不留人。”

    姜嫣慌忙回过头,正好对上薛淮的目光。就见薛淮站在原地,脸绷得又紧又平,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瞧。目光环顾四周,殿内没有旁人,门也关得好好的。她瑟缩着侧过脸,蹙起眉头:“你偏要看我这般狼狈的样子不可吗?”

    薛淮俯下身子,顺势坐在榻前的红木脚踏上。阳光从他的正面硬照过来,将他细腻的皮肤渲染得几乎透了明,甚至能看见皮肤上那层细小的白绒毛:“今日早朝钦天监正使提奏,说昨日夜观天象,东方角宫中有白虹贯日,位置对应后宫中的东北,有危机君王之兆。谏皇上该立即将你贬谪降位,半年之内都不要再去见你。”

    姜嫣回头看向他:“皇上怎么说?”

    薛淮表情严肃:“皇上不信他的话。”

    姜嫣心头放松下来:“那就行,只要皇上不信,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你就那么信任皇上?”他倏地一拧眉毛:“再坚固的堤坝,被洪水冲一百年也会塌,他们这么一波波的冲着你来,你能坚持到几时?”

    姜嫣仿佛是怯了,侧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那我该怎么办?”

    “皇上晚上要留你不会推拒吗?”

    “我推了,皇上不肯。”

    “那就硬推!”

    姜嫣忽然觉得薛淮今日的状态不对,话里话外都透着快要抑制不住的怒意。她试探着用眼角余光扫他的脸:“你怎么了?什么事儿惹你烦心了?”

    薛淮背过身子,低着头盯着地面上的一道裂痕静默良久,语气平和下来:“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

    “带了什么?”

    “一坛你最爱的胭脂醉。”

    姜嫣心头一惊,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在胸腔子里怦怦狂跳,她慌忙坐起身,看向一旁香炉上腾起的袅袅青烟:“谁跟你说的?”

    “沈篁。”

    姜嫣的眉头拧的更深了些:“你见着他了?他没事儿跟你说这个干嘛……他真是……”

    薛淮回过头,目光重新挪回到姜嫣的脸上。他深吸了口气,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只剩下气息:“晏时,你告诉我,那夜你没有醉,对不对?”

    面纱下的脸被烧得滚烫,姜嫣垂下头不敢去看他。

    薛淮的目光柔成了一池春水:“你告诉我,你当时为何要那般?你即便不那样,我依然会成全你,送你进宫,可是你……”

    姜嫣的心脏仿佛猛地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又紧又疼。她本能地想要逃,于是背过身躺回到榻上,只将背影留给对方。

    薛淮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喉咙里苦的说不出一个字。或许自己不该这样逼问她,或许就该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可是他实在忍不住,哪怕是随意借个由头也一定要在今日见到她。

    他昨夜去姜嫣住过的南隐水榭里坐了一整晚,从深夜坐至天明,坐得五脏六腑全着了火,烧得他整个灵魂直往天上飘。

    一口菜反复咀嚼久了渐渐就没了味道,好比那旖旎的一夜,想到最后再无半点欢欣,尽剩下了柔肠百转的心酸。自己那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嫌弃,肯要。明明那样难看,连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她怎么受得了。

    或许仅仅是在讨好自己?可是回想过往的朝朝暮暮,又觉得她对自己的确存着几分真心,不完全是利用或算计。

    他就这样想了一夜,想到最后心里涌生出了一点抛肝沥胆的悲壮。给她吧,把自己全给她,从心到身,还有这条命。她若要看自己的心真不真,自己也可以亲手刨出来捧到她面前给她看。自己不怕她要些什么,只怕她不要。

    她不要,她不要……他不敢想象若她不要,自己该怎么办。

    “你若不肯说便罢了,总好过为了敷衍我,胡诌几句骗我。”薛淮的泪水沁在眼睛里,视野开始变形。他向来自诩冷心冷情,可偏到了姜嫣这里却时常觉得很委屈。

    姜嫣缓缓转过身,顾盼生辉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红。伸出手将白玉菩萨递到薛淮面前,她吸了吸鼻子:“送给你。”

    薛淮接过菩萨,垂眸看过去。

    姜嫣翘起唇角:“我说过,你长得好看,像菩萨,你瞧,刻得像不像你?”

    薛淮抬起头,目光起初有些茫然,随后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你刻的?”他声音颤抖。

    姜嫣轻轻一点头:“你送我簪子,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想送你件什么东西。寻常姑娘会做的荷包、帕子什么的我一概不会,只会雕刻一点小玩意儿。玉料子是你给我的,我现在送还给你。”

    薛淮极力的压抑着胸口的激荡:“这样……不算对菩萨不敬吗?”

    姜嫣想了想:“菩萨有千面万相,谁能说得准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只是借了我所钟爱之人的脸,这是敬,而非不敬。”

    “你说什么?”他只觉得一颗心抖得随时要散掉。

    姜嫣微微一眯眼,忽然倾身扑上前,环住薛淮的脖颈,低声在他鬓边耳语道:“我只刻自己心里的那尊菩萨,菩萨万相,菩萨也无相,而且菩萨不分男女,恰好就如你。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但人活一世不是为了那二两肉。我喜欢你,是喜欢你这个人,与你的身子无关。”她说完,想要直起身,然而后背却被薛淮的手掌牢牢按了住。

    顺从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姜嫣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隐约感觉他好像在笑,忽然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流拂过耳垂,她听见了薛淮瓮声瓮气的声音,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你别骗我,我真的会相信。”

    姜嫣偷偷拂去眼角上将将要落的热泪:“我没骗你,我此前一直不说是觉得身上的担子太重,不该同你谈这些,也怕说了会连累到你。”一股幽幽的清香忽然飘进鼻腔,她深深地嗅了一下:“好香啊,你来之前刚刚沐浴过吗?”

    薛淮抱着她轻轻一点头:“嗯,我怕身上有味道,你嫌弃。”

    姜嫣明白他的意思,太监们因为伤了那块地方,下边偶尔不受控制,身上会带着股骚臭味儿,可那味道她从未在薛淮身上闻到过,他永远是那样的洁净体面:“傻话,你什么模样儿我没见过,我不嫌弃。”她轻轻拍了拍薛淮温热的后背。

    薛淮的一颗心彻底没了形状,成了又甜又热的糖稀。他迎着阳光睁大眼睛,像是在黑夜中终于寻到了太阳,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自己终于有人要了,他暗暗地想,将来就算是死了,化作个孤魂,也知道该往哪里飘,该进哪座庙。飘不进庙里也没有关系,那他就在外面等,反正他不信姜嫣会说话不算话,心硬到一直不理自己。

    “别嫌弃我,别不要我,也别疏远我,更不要怕连累我。你若是哪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死,也得告诉我一声,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不行的……”一番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艰难至极,声音从嗓子里被一段一段硬挤出来。

    姜嫣心头一颤,一颗豆大的泪珠顺子鼻梁滚落在了薛淮的肩膀上,在他赭色的衣衫上洇出了一点浓黑:“你实在不必……”

    “我们是拜过天地的。”他抱着姜嫣的手臂紧了些:“你说过,拜天地要敬告诸神,都是真的,没有假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虽然不能像寻常男人对待妻子那般,但是我能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包括我的命,这一点他们未必做得到。”

    姜嫣鼻子一酸,苦笑道:“你不必与他们去比,你可比他们好多了。只可惜你给我这么多,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薛淮松开姜嫣,缓缓直起了身子。情到深处身不由己,话含在嘴里多时,仿佛一直在等今日:“我的晏时。”湿润的睫毛乌黑亮泽,挺翘的鼻尖泛起淡淡的粉红,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的看向姜嫣,他的心里尽是酸楚与怜爱:“我所求不多,只要能长长久久的看着你,哪怕站得远一点,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说一句——我在,便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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