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宴散后,高淳立刻回到永宁宫,打算当夜就在永宁宫歇下,陪姜嫣一整晚。

    薛淮则趁宫门下钥前换了衣裳出了宫,怀着满心的愤懑打算就此回府。他不喜欢乘轿,于是骑着马漫步在大街上。向来行人见着骑马的会自觉避让,然而偏有个不循常理的,突然就站在前方挡住了薛淮的路。

    薛淮这会儿正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皱着眉头轻声道:“让开。”

    那人依旧孤身站在那里,网巾束发,一袭墨色长衫,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月光从他的背后映照过来,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在地面上:“这位大人可有空闲,我有话要与大人讲。”

    薛淮轻蔑的瞥了对方一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

    薛淮眉梢微扬,难道还真有不怕死的,他刚想趁机抒散一下心中的烦闷,却忽然扫见对方的面部的轮廓,似乎有些眼熟。睁大眼睛仔细再瞧,他认出了此人是沈篁。

    怎么会是他?

    他上一次还打算要杀自己,可看如今这做派似乎也不像有诈。

    心头忽然起了好奇,他深吸一口气:“去哪里?”

    沈篁朝着薛淮走近了几步,轻声道:“城外柳堤。”

    薛淮握紧缰绳:“好。”说完,他驾马飞奔出去,激起一地烟尘。随着这股烟尘,他来到柳堤上的一座石亭里。石亭又名净月亭,白天里常有往来人在此歇脚,到了夜里便静谧异常。透过影影绰绰的柳枝看向碧波荡漾的南湖,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令他忽然有了沁人心脾之感,方才在永宁宫酝酿出的各种不快顿时消了大半。

    “你还真的来啦。”

    身后传来沈篁的声音,他声音里透着笑意,薛淮说不准他这笑算不算好笑,沉吟着回过头,意外看见沈篁的手里提着两坛酒。

    薛淮一皱眉:“你要请我喝酒?”

    沈篁笑着走上前,将酒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怎么,不行吗?放心,没给酒里下毒,我就算要你死也不至于用这一招。”他一掸衣袍坐了下来。

    薛淮用探究的眼光打量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敢一个人在出现在本督主的面前,真以为本督主不敢动你?”

    沈篁坦然的与他对视:“你不敢。”

    薛淮狠一咬牙,眼里有了愠怒之意。然而还未等他做下一步的反应,沈篁接着又道:“你若对我动手,小妹一定会杀了你。她肯替你挡箭,也一样会为了我拔刀指向你,你信不信?”

    薛淮的拳头“嗙”的一下砸在石头桌面上:“你要挟我!”

    沈篁微微一眯眼,笑容不改:“要挟到了吗?”

    薛淮心头的热血蓦地冷了下来,他定了定神,压抑着情绪走到石桌的另一侧,与沈篁面对着坐了下来:“说吧,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沈篁不紧不慢的将酒坛上的封纸揭开,提起坛子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落下去,在他的胸口画出冰凉的一道线:“好酒!”他大口喘息着,目光移回到薛淮脸上:“她应该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吧?”

    薛淮想了想,轻轻一点头。

    沈篁一瘪嘴:“果然,看来你在她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一样,不过你也难得,知道了却没出卖她,算你讲义气。那你跟我讲讲,她是怎么就从男子变成了姑娘,我虽然能猜出一些,但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离奇。她做过的许多事,都不像是姑娘能做得出来的。”

    薛淮用眼角打量着他:“你把我支到这里,难不成是想让我给你讲故事的?”

    沈篁大喇喇的一摆手,顺势用袖口擦了一下嘴角的酒渍。如此不拘小节的动作引得薛淮忍不住一皱眉头。

    “不会不会。”沈篁笑着说道:“若不是与我小妹有关,这样的良辰美景,我不抱俩美娇娘喝花酒,跑到这儿来对着你吹冷风,我疯啦。”

    薛淮愣了一下,紧接着霍然起身,伸手一把攥住沈篁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你羞辱我?”

    沈篁笑出一副不知死活的表情,他按住薛淮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没那意思,方才说话没过脑子,见谅见谅啊。”

    薛淮恨不能立刻拧了沈篁的脖子,猛一下子在放手的同时推了对方一个踉跄。他站起身面向湖面,大口大口的吸着冷气,直到身后的沈篁轻声道:“今日我来是有一则情报要分享给你。”

    薛淮扯了扯唇角:“你莫要忘了我是谁,还需要你来给我提供情报?”

    沈篁起身走到薛淮身后:“我知道你们东厂无孔不入,消息网结天下,到处都插着你们的暗桩,但是……”他顿了顿:“军中密报不见得也能触及吧。”

    薛淮蓦地回过头:“军中密报?你是怎么拿到的?”

    沈篁淡淡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之我只告诉你,刘勇从云岭关调了一队人马北上入京,人数不多,只有三十个,但个个是精兵。如今你东厂提督看似在御前风光无量,但司礼监与御马监两大实权衙门依旧被刘勇牢牢地控死在手里,你就算心再细,手再狠,也总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薛淮收回目光,低下头若有所思的静默片刻:“三十人能做的了什么?刘勇究竟是何意图?”

    沈篁走到与薛淮并肩的位置上打开折扇,轻轻的摇晃着,目光定定的看向湖面上的月亮:“无非是刺杀、偷袭,如今你在前朝日日与刘勇斗法,他对你自然是恨的牙根儿痒痒,所以目标有可能是你,但也有可能是小妹。小妹如今风头太盛,议政的事情已经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话到此处,他回头对上薛淮的目光:“自古以来后宫干政是大忌,可为什么是大忌,还不是因为娘娘的一句话往往胜过朝臣们的千言万语,他们这是害怕。”他拿着扇子的手在空中轻点:“我知道小妹的打算,她自小聪颖,有胆量,眼光也好,看人看事一眼就透,所以她入宫绝不仅是想给皇上吹枕边风那么简单,定是一早就想好了要走这条路,哪怕是扛着诸多非议与攻击也绝不退缩半步。我如今离她太远,根本帮不了她,能护她的也只有你,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

    薛淮看向远方:“你即便不提,我也会护她周全。”

    沈篁回头望着他的侧脸:“哪怕你已然知道了我们的复仇对象是皇帝,你依然愿意护她?”

    薛淮回过头:“自然。”

    沈篁语气严肃:“理由。”

    因为她是我思慕之人,薛淮在心里暗道,可是沉吟片刻,嘴上还是将这句话隐了过去,转而换了另一番更真诚的说辞:“玄策军当年赫赫威名,北破元辽,西征乌禹三山,崇惠三十二年又夺回燕云十六州,收复了我中原百年失地,使我大燕终于有了屏障可依,有了养马之域,敌军再不敢轻易来犯。我知沈氏一族满门忠烈,族中儿郎大半战死在边关荒野,有些人连尸身都找不着,坟墓里连块实实在在的白骨都没有,只放了几件染血的破衣裳。这样的门户,叛敌?谋反?”他摇了摇头,笑容里夹杂着几分悲哀:“我不信。这些年我接掌东厂,时常会收到不少与玄策军有关的旧事,从蛛丝马迹里也渐渐猜到了当年事件的细节。不得不说咱们这位皇上虽然表面看似温和,不争不抢,实际上比谁都有心机。你可知我为什么一直扳不倒刘勇,刘勇一再犯错依旧能立身于朝局?”

    “为什么?”沈篁问。

    薛淮侧过身,双手搭在栏杆上看向远方:“因为制衡。我是内臣,说到底是皇上的家奴,皇上对我的宠信始终要高于外臣,哪怕连内阁我也并不十分放在眼里,因此除了刘勇没有人能压得住我。所以我势必要在朝堂上与刘勇继续斗下去,斗他个两败俱伤,不死不休。当然,朝堂上也是如此,各个党派林立,文官与武官也互相不对付,处处分庭抗礼,这其中不知道白白损耗了多少不必要的成本和精力。”

    沈篁定定的看着他,忽然心头一热,有了一种得遇知己的亲近感。低下头抿唇一笑,他转身拿起桌子上的两坛酒,将其中一坛塞进薛淮手里:“薛大人可真是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尽了,这制衡的法子是妙,可也得会用才好。用的好了能统御群臣齐心协力,若用的不好,那就是助长内斗,搞的朝局一片乌烟瘴气。”

    薛淮抱起酒坛痛饮了一口:“所以你说你要报仇,若仅仅是刺杀皇帝,那我一定会阻拦你,皇帝若是骤然崩逝,天下即刻便会大乱。可是你若说想集结一股力量,暗暗渗透进朝局,在报仇的同时顺带扫清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我或许可以帮你。”他回过头,看见沈篁正定定的凝视着自己,眼睛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采:“怎么?”他问。

    沈篁答道:“你与我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

    薛淮收回目光,唇角泛出自嘲式的笑意:“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并不品性高洁,也不心存志远,更不像那些文弱的士子们一心想用握笔的手匡正朝纲。只是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来与各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日日在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难免觉得心累,如此想换种活法罢了。”

    沈篁看着湖面粲然一笑,笑的眉目疏朗,畅快淋漓:“若是今夜也有小妹同聚该多好,你我三人该引为知己,好好痛饮一番。”

    薛淮瞥了他一眼:“她?怕是喝不了两口就要醉死过去。”

    沈篁一抬眉毛:“嚯,你别小瞧她,她那酒量放倒两个我不是问题,我至今还未见她在人前醉过。”

    话音落下,薛淮只觉得一道惊雷贯穿身体,心头不可自抑地颤动着,他敛去笑容,声音发虚:“她……没醉过?”

    “没有吧。”

    胸膛里猛地掀起一股热浪,薛淮恍惚了一瞬,许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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