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姜嫣无聊,请了叶瑰意来永宁宫下棋解闷儿。

    永宁宫里只住了姜嫣这一位娘娘,远要比长春宫敞亮、清静。两人在后院的紫藤花架下相对而坐,斑驳的光点透过叶片的间隙映照下来,与黑白棋子连成了深深浅浅的一片。

    “瞧你选的这地方,瞧得我直眼晕。”叶瑰意手里摇着团扇,侧头看着姜嫣浅笑。

    姜嫣捏着棋子抵在唇边,一边思考布局,一边娇嗔的开了口:“那要不然去哪儿下?我总觉得屋里太闷了些。”

    叶瑰意垂眸看向棋盘:“也罢,反正你的棋艺我是清楚的,怎么下都是我赢。”

    姜嫣挑起眉梢,扬起唇角:“嚯,好大的口气,我今个儿偏得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黑子落下。

    叶瑰意笑而不语,只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这一步颇有几分一子定乾坤的意味,倒当真是为难住了姜嫣。姜嫣苦思冥想,还未等她想出解法,余光中瞥见严瑞走了过来。姜嫣没抬头,只随口问道:“怎么了?有事儿?”

    严瑞看了叶瑰意一眼。

    姜嫣明白他的意思:“直说无妨。”

    严瑞低头小声道:“奴才听说今天早朝的时候,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应知带头弹劾了薛督公。”

    姜嫣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说仔细些。”她的表情骤然间肃穆起来。

    严瑞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又特意提起皇上让薛淮休沐三日,不要出门,等案子查清了再回来。

    姜嫣一听这话,心里不自觉的涌起一阵焦虑。什么叫休沐三日,算是临时的卸任吗?看来皇上是当真要查他,若真是查出些什么来,会怎么处置他?

    姜嫣向来悲观,所思所想也都是往悲观的那条路上走。叶瑰意见她慌的厉害,连忙安抚道:“只是休沐而已,皇上并未真的责罚什么。”

    姜嫣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中,扶着桌面站起身。她此刻很想去乾清宫探探皇上的口风,替薛淮说几句话,可是心念一转,又觉得如此做法太过刻意。

    事情要顺水推舟,水到渠成才好,强拧着的事儿不如不做。

    叶瑰意见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出神,不由得发问:“你莫不是想去皇上面前替他说话?我劝你不要这么冲动。”

    姜嫣沉吟着回过头,默了片刻重新坐了下来,低头看向棋盘,她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也是,他心思向来缜密,与刘勇斗了那么久,不会毫无防备,我若因此去找皇上,怕是皇上心里要生疑,到时候无事却显得有事,反倒是不好。”

    叶瑰意定定的看着她,随后冲严瑞一抬下巴,示意他退下。待见严瑞走远了,周围再无旁人时,她微微朝着姜嫣一探身:“你似乎很在意他。”

    姜嫣抬起头,对上叶瑰意的双眼:“谁不知道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若有事,我自然不能独善其身。”

    叶瑰意摇着扇子,微风轻轻撩动她额前的发丝:“可是你向来镇定,怎地一听他不好,立刻便像是要方寸大乱。”

    姜嫣唇边挤出一个艰涩的笑意:“没有的事,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

    叶瑰意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一点头:“你说没有便没有罢,总之依我看呐,此事并无大碍,薛淮若仅仅是这样就被刘勇扳倒了,那也只能说明他本事有限,被扳倒也是早晚的事儿。”

    姜嫣重新从盒里捏出一颗棋子:“姐姐说得对,此事我不该主动过问,就算要说点什么,也得等皇上先开口。”

    叶瑰意笑了笑:“这便对了,脚下的路道阻且长,若是心不定,如何能走的稳当呢?对了,马上就要到春狩的日子了,你可有什么准备?”

    姜嫣起初是迷茫,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么快就要春狩了,我能有什么准备?也就是遵从安排呗。”

    “往年的规矩是若无特殊的理由,主位娘们必然是要随行的。前些年权儿还小,带出去也不方便,所以我还从未去过。”

    “那姐姐今年想去吗?”

    叶瑰意抿嘴一笑:“今年有你在,我有一点儿想去。”

    姜嫣也跟着甜甜地笑起来:“我也是,有姐姐陪着才有意思。”

    春狩是皇宫内每年固定的一次出游,每年春暖花开,万物生机勃发之时,皇帝会带着亲近的朝臣与后宫一同前往北山坡游猎。北山坡是皇家的专属之地,平日不会放外人进去。里面草木葱茏,湖沼广布,各种珍禽异兽在此繁衍生息,面积足是京城的三倍,行走其中,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边缘的存在。

    成日闷在这宫里,有机会出去走走倒也不错。

    宫中但凡有大事皆由皇后主理,春狩也不例外。除了兰嫔还在怀胎,不方便挪动以外,其余位分在美人以上的嫔妃都将出行。就连被禁足的荣贵妃也被提前放了出来。

    高淳考虑到自己已然罢了孙廷光的主将之职,若再圈着他女儿,会让外界生出各种猜疑,于是便准了她一同前去。

    薛淮那边也如预料中的一样,不仅安然无恙,还顺手找出了藏匿在身边的奸细,赏了那人凌迟之刑,生剐了三百多刀才咽气。皇上如今是越发宠信他,身边自是离不了他。

    半月后,姜嫣乘坐马车,随着众人浩浩荡荡的出了皇宫,春信与宝珍随侍身侧。一行人紧走了大半日,等到了北山坡行宫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姜嫣被安排住进了瀚星楼,叶瑰意则住在与她稍远些的玉京台,皇后住在金阙宫,皇上则住在紧邻金阙宫的宣和殿内。

    旅途劳顿,众人难免感到疲累。第一日并无过多安排,只是单纯歇息了一夜。到了次日,皇上将在草场上举行祭天典礼,感谢上苍又一年的恩赐。

    姜嫣不想在这种场合太过招眼,因此选了件月白色的直袖衫子搭配远山紫的半袖,下半身穿了一条鹤纹素面的马面裙,头上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只戴了两对钗以表隆重。

    后妃们所站的位置比较偏后,周围严密的围了一圈锦衣卫,以确保后妃们的周全。而在其前方不远处是朝臣们的位置,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人,再往前便是皇帝与皇后,周围侍立着一众内官。

    姜嫣放眼望去,甫一下子便盯住了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今日的薛淮好生威风,一袭赤红色的蟒袍配玉带,一把长刀斜挎在腰间,站在那里气度非凡,不像个内官,倒像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自从上次乾清宫一别,自己已有大半月未见过他。这倒也不能怪他,他刚接受过大理寺的盘查,事事都得谨慎小心,后宫不是他职权所在地方,的确不该经常出现。

    叶瑰意站在姜嫣的身侧,见姜嫣盯着远处看得认真,是一种巴望式的偷看,几乎带了点可怜相。她起初以为姜嫣在看高淳,可是细想过后又觉得不合逻辑——恨都来不及,有什么可看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随她打量过去,只一瞬间的工夫,她心念一动,明白了姜嫣眼中的人并非高淳,而是薛淮。

    眉心不禁蹙了一下,她实在搞不懂姜嫣在想什么。她与薛淮的交情竟这样深吗?

    叶瑰意心思活泛了起来,在好奇之余又起了点促狭,她毫无预兆的突然出声:“看什么呢?”

    姜嫣肩膀一耸,倏的回过头:“没……没看什么。”

    叶瑰意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原本是想笑的,可是忽然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心情顿时变得异常沉重。

    在感情一道上她是过来人,姜嫣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如此神态,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可是薛淮是个太监。

    姜嫣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心乱如麻的收回目光,她看向一旁的地面默默地在心中措辞,思量着应当与姜嫣说些什么,总不能任由她胡来,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劝她。

    若此刻站在远处的不是薛淮,而是沈篁,自己能做到一眼不看、心里一点杂念都没有吗?

    不能。

    她做不到。哪怕清楚这辈子已然和沈篁渐行渐远,依然不想在心中抹除他的痕迹。

    心头涌起一阵悲苦的味道,宿命这把刀没放过自己,也同样没能放过姜嫣。

    几刻钟的工夫过去,祭天仪式结束,狩猎开始。

    既然此次出行是春为狩,重头戏自然在这个狩字上。高淳策马扬鞭,在辽阔的平原上肆意驰骋,身后跟着一众保驾护航的臣属们。可惜他的骑射实在一般,连续放空数箭之后,顿时觉得没了滋味,心里不自觉的就惦记起了姜嫣。

    骑在马上环顾左右,高淳的目光落定在薛淮的身上:“靖妃呢?”

    薛淮一点头:“微臣这就派人把娘娘接过来。”

    高淳收回目光,回头对众人说道:“都散了散了,别那么多人跟着朕,留厂臣一人在身边就够了。”

    薛淮连忙提醒:“皇上不可,您身边得留人保护您的安全。”

    高淳一拧眉毛:“锦衣卫不是早就清过场吗?周围又都安插了防卫,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薛淮不好坚持抗命,只依照高淳的嘱咐把众人都分散开,只留了十来个锦衣卫远远的跟着,以防万一。

    很快,姜嫣从远处走了过来。

    高淳默默地凝视着她,就见她今日穿得素净,越发显得清新脱俗,清风吹拂过她的衣衫与裙摆,远远望去好似一朵正在向自己这边飘来的云。

    相隔数十步的距离,高淳忍不住提前翻身下马,朝她跑过去。他今日一袭白色妆花曳撒,身后背着一张弓与一只箭壶,浑身上下泛着淡淡的金光,是曳撒的布料中混了金丝所致,显得尊贵而张扬:“你刚才去哪儿了?”

    姜嫣迎着风,笑着回答道:“原本打算去和宁嫔回宫搓叶子牌,刚走到一半就被皇上叫了过来。”

    高淳在姜嫣预备要行礼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将她直接扶了起来:“在这儿就别拘着了,来,朕带你骑马。”说着,他卸下身上碍事的弓箭,随手扔给了一旁的薛淮,举手投足间透出几分少年般的恣意洒脱。

    “来,上马,踩在这儿,小心点儿。”他将姜嫣抱到马背上,自己顺势坐在她身后,胸膛紧贴住姜嫣的后背,很亲密的将姜嫣搂在怀里。

    姜嫣不怕与他亲密,却怕当着薛淮的面与他亲密。浑身仿佛针扎似的,姜嫣强忍着不自在,与高淳骑在马上溜溜达达的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姜嫣灵机一动,借口想自己骑马,让高淳替自己寻来了一匹通身纯黑的西域马,终于得以与他分而别坐。

    那马皮毛油光发亮,看得姜嫣眼里也跟着发了光。她爱马,看见好马忍不住就要动心。可惜碍于高淳在场,不敢完全将策马的技术发挥出来,只是一味的慢行。好在今日运气不错,被禁闭许久的荣贵妃骑着马从后方追了过来,一见高淳便委屈兮兮的要抹眼泪。

    这是来争宠了。

    姜嫣骑在马上,回头对高淳说道:“皇上,贵妃与您多日未见,定是有许多话想说,您不必陪着臣妾了,臣妾能自己照顾自己。”

    高淳一时分身乏术,只好皱着眉头对薛淮说道:“看好靖妃,别让靖妃伤着。”

    薛淮认真的一点头:“是。”随后便驾马快走几步,追去了姜嫣身后。

章节目录

与宦为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佳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佳熠并收藏与宦为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