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淳的表情,就见高淳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出神,复杂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悲苦。

    她知道高淳对高滨是有感情的,毕竟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兄。高滨为人宽厚,在连太监都敢给高淳脸色看的日子里,只有高滨肯尊重他。偶尔收到什么稀奇好玩的物件,总会挑一些给他送过去。

    这样好的大哥,他怎么忍心对他下狠手,害他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姜嫣自知不懂高淳,从前她以为自己懂,今日才明白高淳的心仿若深渊,不是轻易看得透的。在一片沉寂僵滞的气氛里,她试探着开了口:“若是显王不在了,是否可以打消皇上的顾虑?”

    高淳倏地回过头:“你要朕杀了他?”

    姜嫣暗暗的心里措辞,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如今是形势所迫,没有更好的办法。臣妾知道皇上重情义,不忍对显王处以极刑,但是显王当初犯上作乱,派人行刺皇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逆臣,留下来迟早是祸患。”

    高淳的眉心拧成一个结,声调不自觉的抬高:“可他是朕是大哥,朕若杀了他,天下人会骂朕残害手足,无情无义。”

    “可皇上即便不杀他,也是将他扣押在南宫,南宫是个什么样儿的地方皇上不是不知道,对他而言,或许生不如此。”

    “你住口!”高淳猛一下子站起身。

    姜嫣见他动了怒,连忙起身跪在地上:“皇上息怒,是臣妾失言。”

    高淳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出去。”

    姜嫣抬头看向他。

    高淳的目光落在远处,看似愠怒的脸上眼底却透着惆怅与哀伤:“出去!”他厉声喝道。

    姜嫣连忙站起身,快步退出大殿。

    高淳终究是舍不得,可是为君者最忌讳心慈手软。既然木已成舟,便该坚定脚步,做应该做的事情,莫在无谓的事情上多做盘桓。

    要么不做,做了便要做绝。

    姜嫣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冷血无情,可是没有办法,她信奉因果,既种下了因,如何能不承担其果。

    皇位之上犹如雪山之巅,阴冷彻骨,哪里有半分温暖可言。

    好在高淳并没有犯糊涂,傍晚时分,他去了一趟南宫,然而姜嫣并没能等到显王身死的消息,反而深夜时分,当她躺在床上,即将入眠的时候,听到有人推开了门,撩开纱帐回头一瞧,她意外看见高淳站在门前。

    他身穿白衣,月光从侧面映照在他身上,他半边身子恍惚虚无了,另一半却是异常清晰。苍白的脸庞,悲伤的目光,还有脸上脸颊上晶莹的泪痕。

    姜嫣撑着身子坐起来,刚要说些什么,高淳已然扑身过来抱住她。

    他气息冰凉,丝丝缕缕的吹拂在姜嫣的鬓边,如深秋晨间的雾。

    姜嫣望着地板上清冷的月色,听见了高淳那轻若游丝的声音:“朕……没办法……嫣儿,你帮帮朕好不好?”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下一秒姜嫣只觉得脖颈上一凉,是高淳的泪顺着鼻梁滑落在自己的颈窝上。

    他要自己替他杀人?

    心头一阵阵地绞痛不止,姜嫣的唇抿成一条细线,忍得呼吸都停止了。高淳下不了手的人,难道自己就能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吗?高滨不仅是他的大哥,也是自己姐姐沈筠的夫君,自己当初喝过他的喜酒,唤过他一声“姐夫”。

    听她许久不回答,高淳直起身,想去看姜嫣的脸。姜嫣却顺势低下头,将头埋进阴影中。

    他声音沙哑而颤抖:“嫣儿,朕实在没有办法了,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面对他,但是他不肯就死,他不肯啊……朕实在看不得了……朕若是硬杀了他,怕是往后再也无法安眠了。你那么聪明,你总有主意,你帮朕劝劝他好不好?朕欠他的下辈子当牛做马还给他。”

    下辈子,姜嫣在心底冷笑,这辈子都没活明白,还谈什么下辈子。

    姜嫣身上泛起一阵恶寒,猛地打了个寒颤。

    高淳察觉到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姜嫣强忍着胸口即将爆发的种种情绪,咳血似的,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高淳再次抱住她,终于情难自控的大哭起来:“都走了,一个个的都要走了,朕身边再也没有人故人了……果然,他们说的没错,当了皇帝注定是要做的孤家寡人的,这个位置……从来都是有来路,无退路。”

    姜嫣任由高淳抱着,痛苦到了一定程度,她只剩下了麻木。

    次日清晨,邓采按照高淳的授意交给了姜嫣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三样东西——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一壶毒酒。让姜嫣带去给显王。

    关押显王的地方叫南宫,虽是宫,实际则是位于宫外的一处府宅。那宅子在城南,位置偏,得驾马车过去。

    姜嫣坐在宫里等人来接自己,及至到了傍晚时分,她等来了薛淮。

    赐死显王是大事,更是密事,不仅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更得要最亲近的人去办。

    姜嫣跟着薛淮悄悄出了宫,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同上次出宫一样,她再次换上了男装。既然要送故人远行,她想以真面目相对。

    今日的南宫从没有来过什么靖妃,来的只是死而复生的故友,沈策。

    她特意挑了件玄色的圆领纱袍,腰上虚虚的绕了两圈白玉带,既贵气又庄重。然而束发的时候因为手抖得厉害,发簪掉了两次,忽然感觉手背上一热,是薛淮坐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我来。”他语气比往常更为温柔,显然是看出了姜嫣心里的不安。

    姜嫣将玉簪递给他,脑袋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微微晃动:“今天幸好是你,换了旁人,我怕是连南宫的门都走不进去。”她气息颤抖的很明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薛淮听着,忽然很想抱住她,给她一点力量。然而此刻的气氛太过沉重,实在不是个抒发柔情的好时机。

    看着姜嫣瘦削的肩膀与颤抖的背影,薛淮不禁对高淳生出一丝鄙夷。懦夫,他在心里暗骂,既要好处又要名声,将重担扔给一个女子,这哪是堂堂九五之尊做得出来的?

    双手缓缓落下,薛淮轻声开了口:“要不,待会儿我替你解决?”

    姜嫣回过头看向他:“不必,若仅仅是让显王死,皇上自有一百种方法。之所以非要我来不可,就是希望显王能够自尽,是真正的自尽。”话到此处,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穿着黑色皂靴的脚尖:“显王身份贵重,他死后定会有仵作前来验尸,将细节写入史册。与其用强权压迫史官改笔,不如直接说服显王来得更稳妥。更何况……我也想见见他,上次见他的时候……好像是在东宫,那会儿我筠姐姐还在,筠姐姐的琴弹得好,她那一曲胡笳十八拍我听一次便能记一辈子,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琴音就在耳边似的。”说着,她苦笑了一下。

    马车很快到了南宫门前。

    姜嫣一手抱着盒子,另一手掀开袍摆起身下车,举手投足间透着世家公子的洒脱矜贵。

    薛淮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姜嫣,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而女子装扮的她则更像是在扮演另一个人。

    南宫门外有锦衣卫把手,薛淮亮出腰牌,把姜嫣带进去,随后又将里面的人全部清开,只留自己陪在她身边。

    站在庭院里,姜嫣环顾四周,就见偌大的庭院里没有一棵树,墙下的土坑里只有几个树桩,是砍树遗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要砍树?”姜嫣问。

    薛淮回答道:“怕人爬到树上,翻墙逃跑。”

    姜嫣若有所思地静默片刻:“夏日若是没有树荫辟出一点儿阴凉,房子会被烤得闷热难耐,如何待得住人呢?”

    薛淮垂眼看向地面:“人到了这里只有受罪的份儿,哪还讲究得了那么多。”

    姜嫣的心沉得厉害,目光转而看向紧闭的大门,门上的朱漆已然变得斑驳灰暗,是个年久失修的模样。窗户也是破损的,窗纸已经发了黄,房顶上的瓦片更是有了明显的碎裂和破损。

    果然与监牢没有两样,甚至比监牢还不如。

    姜嫣深深地一闭眼,轻声对薛淮说道:“开门。”

    薛淮拿着钥匙打开锁,又将铁链一圈圈的解开。手掌按在门扉上轻轻一用力,金色的斜阳刹那间便将昏暗的屋子映得一片透亮。

    姜嫣踩着光缓步走了进去,迎面闻见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她皱起眉头,四下里打量,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床榻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人呢?

    姜嫣第一眼看过去并未看见有人,及至往里走了几步再瞧,才发现床榻与墙面的夹角处缩着一团人影。

    那人衣衫皱褶不堪,头上的簪子歪斜着,额角处耷拉着几缕散落下的鬓发,虚虚的挡住了他死灰般的面容。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双目无神的盯着地面的某一处,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姜嫣仔细一瞧,发现是个白瓷坛子。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份,一定会以为他只是个街边的乞丐。

    姜嫣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里的太子联系在一起。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自己足够镇定,但当她真的亲眼见到这一幕时,万般愁绪凝成了一个索环,紧紧地套在她的脖子上,收紧,再收紧。

    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心头,刹那间,她对高淳的恨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具象化。

    这便是他的舍不得、不忍心?

    因此要这般折辱他、作践他?

    姜嫣将手里的盒子随手放在桌子上,缓步走上前,在高滨面前蹲了下来:“殿下。”

    高滨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

    姜嫣再次开口:“殿下。”

    高滨依旧不肯看姜嫣一眼,只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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