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有些替姜嫣着急,他朗声道:“显王殿下,您好歹看看您眼前……”

    高滨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如刀,直抵薛淮的咽喉:“本王面前何时容得你一个阉人插嘴!”

    薛淮倏的皱起眉头,按捺住心里的不快。高滨已经是将死之人,自己的肚量还不至于小到要和将死之人计较。

    姜嫣静默片刻,转而一扭身,盘腿坐在了高滨面前。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坛子上,看得出来,这东西对他很重要,或许可以借此让他好好说几句话。她伸手朝着那坛子探过去:“这是什么东西?”

    高滨像是受了刺激似的猛地侧过身,目光变得无比凶狠:“别碰她!你是哪儿来的?你是谁?”他抬头看了一眼薛淮,目光重新落回到姜嫣脸上:“你也是个阉人?腌臜东西,都来看本王的笑话?我让你看……”说着,他将坛子藏去身后,接着扬起拳头作势打向姜嫣。

    他手腕上戴了重铐,行动不便,薛淮刚想扑身上去阻止他,却见姜嫣已经先一步出手,牢牢地将高滨反制在身前。

    姜嫣右手攥着手铐间的铁链,左臂的手肘卡住他的咽喉,将他死死地钳制住。她在高滨耳旁大喊道:“殿下,你冷静一点,我是沈策!”

    高滨的身体倏地顿住。

    姜嫣在死一般寂静里听见了高滨沙哑至极的声音:“沈策早死了,你若真是他,难不成是专程来接我下黄泉的吗?”

    眼看高滨停止了挣扎,姜嫣缓缓地松开手。她身子后仰坐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把话用气送出去:“不是接你,是送你。”

    高滨回头看向她,脸上并无恐慌,尽是茫然。

    薛淮也在这时半跪在姜嫣面前:“你没事吧?”

    姜嫣一摇头:“出去等我。”她语气坚定,寥寥几字间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薛淮迟疑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随着门被轻轻闭上,屋子里重新落入黑暗,那扇小窗成了唯一的光源。阳光被窗框勾勒成四四方方的模样,正好横隔在姜嫣与高滨之间。

    高滨透过明亮的光束,眯着眼睛打量暗处的姜嫣。

    姜嫣见状,向前挪动身体,坦然地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日光下。

    轮廓依旧未变,只是多年过去,她的眉眼间早已没了稚气,目光变得坚定沉稳,缓缓抬起眼皮看向高滨,她黑而亮的眸子里尽是绝望的悲凉。

    高滨的口吻依旧透着几分不确定:“你没死?”

    姜嫣的声音很轻:“对,我没死。”

    一口热气顺着喉咙咳出来,高滨翻身跪在地上,目光惶然的看着地面,似乎是努力想要理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他身体猛地抽动,接着忽然起身,一把攥住姜嫣的衣领,目眦欲裂的看着她:“谁派你来的?你假扮沈策有什么目的?想骗我就死?不可能,我绝不让高淳舒舒服服地坐在龙椅上,他若要我的命,就让他自己来取!”说完,他猛地朝前一推。

    姜嫣顺势向后仰身,好在手肘及时撑住了地面。回过头重新看向高滨,她静默许久,末了沉吟着开了口:“我还记得当年出征前,殿下曾送过我一首诗,其中两句是——碧落乘风向远方,归帆高挂映天光。太子殿下当年等微臣归来,微臣没有食言。”

    高滨肩膀倏地耸动了一下。那两句诗是当年他随性之作,直接讲给了沈策,并未抄录在纸上,若非是沈策本人,又有谁会记得?

    他糊涂了,彻底糊涂了。

    抱着脑袋坐在地上,他嘴里喃喃念道:“不可能……不可能……”

    姜嫣看着他一副中了邪似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她倾身上去握住高滨的一只手:“殿下,您别这样,您看看我,我真的是沈策。”

    高滨瑟缩着一耸肩膀,怯生生的目光顺着眼角投在姜嫣脸上:“你们全变着法儿地想害我,你不可能是沈策,高淳不会允许沈家人活着。”

    姜嫣急急的解释道:“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会让他知道。既然老天爷让我活下来,我就一定会替我沈家、替殿下,还有那些玄策英魂讨回公道。”

    高滨的目光长久的定格在姜嫣身上,他忽然握住姜嫣的双肩,神色惊惶不定:“你真的是沈策。”

    “我是。”

    “可是你……你跟……你跟薛淮在一起,他是高淳的人,你怎么能……”一句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磕磕绊绊。

    姜嫣思索着垂下目光:“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我一时很难讲清楚,但请殿下相信我,玄策军从未叛国,我沈家是冤枉的,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看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高滨松开双手,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低下头看向地面上的一条裂缝:“这个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的,你能来……一定是高淳的授意。他想让你做什么?”

    姜嫣嘴唇动了动:“他想我劝殿下自尽。”

    高滨深深的一闭眼:“你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只要殿下活着,皇上就无法安心的重新启用玄策旧部。”

    姜嫣将其中的原委告知了高滨,高斌听过之后半晌无言。天色一点点暗了,鸦青色的天空将高滨的脸渲染得越发青白,仿佛他已经成为了没有生命的幽灵。仰头看向窗外,他在滞涩的气氛中缓缓开了口:“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无外乎是我不服,我不服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埋没在烟尘里。我想杀了高淳,可惜天不佑我,那我想……不如逼他杀了我。可惜我这个弟弟啊,他根本不会做皇帝,他总在细枝末节上费心思,考虑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刀子明明已经递到他手上,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又或者是不敢用,也罢……若我的死能助你一臂之力……”他回头面对了姜嫣:“我认了。”

    姜嫣的心颤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看见高滨将身后的坛子拿出来,推到姜嫣面前:“当年事发后,你筠姐姐被人带走,用白绫活活绞死,还将她的名字从皇室宗谱中划去。她死后入不得皇陵,沈家又没了,我没办法,只好将她烧了,暂时封在坛子里。”他猛地一吸鼻子,声音里透出难以抑制的哽咽:“将来若是你能成事,就想办法把我俩埋一起。”

    姜嫣眼眶倏地泛了红,她张了张嘴,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高滨当了多年太子,身边的女人始终只有沈筠一个。哪怕后来封了显王也再未娶王妃,侧室更是没有。

    高滨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倾身过来抱住了姜嫣:“还好,你还活着,阿筠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姜嫣的气息颤抖的厉害:“还有沈篁,他也还在。”

    耳边传来高滨的哽咽的笑声:“好,真好。”他松开怀抱,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悲苦:“还有件事,你务必帮我办妥。”

    泪水在姜嫣的眼中激荡:“好。”

    “阿筠走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刚刚两个月,我已经取好了名字,叫高桦,可惜不知男女,你记得替我把名字留在宗谱上。”

    姜嫣鼻腔里发出一声嘤咛,泪水瞬间扑了出来:“怎么会……筠姐姐身怀有孕却依旧被赐死,怎会如此呢?”

    高滨垂下头:“成王败寇,我自己都已然是朝不保夕,孩子就算出世,也注定会落得个夭折的下场。”

    泪太多了,怎么止也止不住,姜嫣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可筠姐姐肚子里的是皇室血脉,先帝就算忌惮沈氏,也不该连着孩子一起诛灭啊。”

    高滨一扯嘴角:“你当真以为此事是先帝下的令?”

    姜嫣瞪大眼睛:“是高淳?”

    高滨不答,显然是默认。

    姜嫣坚定的一摇头:“不可能!这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他若当真这么有魄力,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您根本活不到今日。”

    “可是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先帝的皇子一共只有我们四个,如今活着的除了我便是他。就算非他本意,也是他手下的人为了助他夺嫡怂恿他或是背着他做了这样的事情,无论是哪一种,他都脱不了干系。”高滨缓缓抬起头:“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阿策啊,替我好好活下去吧。”

    姜嫣呆呆的看着他,面孔与嘴唇一起退了血色。

    高滨抬起手臂,想替她擦泪,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脏污,只好又落了回去:“当初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人,如今能活着见到你,已经是很大的安慰。等到了下面,我会告诉阿筠,还有你爹娘你一切都好,让他们莫要牵挂,你们沈家有此大难归根结底都是我的过错,这辈子,我……很对不住你们。”

    “不是。”姜嫣目光散乱:“殿下,这不是你的错。”

    “你走吧。”高滨将坛子塞进姜嫣怀里:“拿好了,记住我交代你的事,走吧!”

    “殿下……”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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