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走出屋子的时候天刚黑透。

    她怀里抱着白瓷坛子,脸色异常地苍白。

    薛淮察觉到她的异样,想问些什么却又觉得时机不对,及至两人都钻进了马车,这才坐在她的身侧,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好吗?”

    姜嫣呆滞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手按在坛子上,按的手指的关节都发了白。她在忍耐,在克制,在用尽全力去保持自己的体面与理智。然而有些神经紧绷得太久,迟早会崩溃。

    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姜嫣干呕了一声,随即匆忙将头伸出车窗外。她想痛痛快快地吐两口,奈何无论身体怎么放松,喉咙始终像是梗着一块石头,憋得她昏天黑地,进退两难。

    眼泪转瞬间淌了满脸,她身体软绵绵的滑落下去,滑落到了一定程度,她被薛淮揽入怀中。

    薛淮的双臂十分有力,像是绳索一般将她牢牢捆在身前。

    姜嫣的灵魂在一点点向下沉,忽然鼻尖嗅到了薛淮衣衫上淡淡的香味,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恍惚间就神智清明了。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啊”,她情难自抑地痛哭出声。

    多少年了,她从没这么哭过。哪怕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她也是安安静静地抹了两天眼泪便接受了现实。现实的滋味太残酷了,这些年她一直立志将自己修炼成麻木不仁的恶魔,没有怯懦,没有良善,有的只剩下残酷和冷血,余生只为复仇而活。然而即便如此,现实回报她的依旧是缠绵而无尽的无力感。

    身体在仇恨地烘烤下开始蒸腾,灵魂透过天灵盖一直往天上飘。她的胸腔里翻涌着黑血,此时此刻,她只想正正地给高淳的心窝上捅一刀,什么沉冤昭雪,什么慰藉冤魂,高淳的死便是送给他们最好的答复。

    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像是困兽走上绝路前最后的哀鸣。

    薛淮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的身体,在她耳边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他把话说得深切而坦诚,仿佛是在向她立誓。

    姜嫣痛苦地闭上眼睛,流着泪哭喊道:“都走了,与我相关的人又少了一个,是我亲手送走了他。”

    薛淮将脸颊轻轻贴在姜嫣的额头上:“人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要艰难太多,你这是替他在世上受苦。”

    “元焕,你带我走吧。”

    好,他默默的心里回答出这个字,可是能走去哪里呢?他知道姜嫣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否则自己就算拼了全部身家不要也会带她远走高飞。

    “你想去哪儿?”他很小声地问。

    姜嫣依旧在哭,薛淮没拦她,只想让她哭个痛快,将这些年心里的各种情绪全部倾倒出去。很快,他的胸口感到了一阵潮湿的温热,是姜嫣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姜嫣的唇抵在他胸膛上,声音含混的从衣料中透出来:“去东玉台街。”

    薛淮立刻明白了姜嫣的意思。东玉台街是曾经靖国公府的所在,与定国公府相连,两家中间只隔着一堵墙。沈氏败落后这两处园子统一收归皇家所有,一直封到了现在。

    此刻距离宫门下钥还有一段时间,片刻后,两人来到了靖国公府门前。

    府门上贴着封条,封条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摇摇欲落。门上布满了灰尘与蜘蛛网,朱漆早已变了颜色,曾经的白墙青瓦到了如今都化作断壁残垣,在月光的笼罩下泛出鬼气森森的荒凉感。

    姜嫣勉强平稳了情绪,抱着坛子下了马车,见薛淮的目光落在坛子上,她简单做了解释。

    薛淮明显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后他轻声对姜嫣说道:“你等等我,我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适合翻进去的地方。”

    姜嫣轻轻一点头,很快看见薛淮又走了回来。

    “那边的墙角有一处墙塌掉了,估计是被雨水泡的,也没人来修,能直接走进去。”他说着,去车里提了一盏灯,掏出火折子将灯点燃。小心翼翼地牵起姜嫣的手,两人一起踩着碎砖瓦进了园子。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姜嫣自小在此长大,这里的每一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认得。

    循着记忆缓步朝前走,姜嫣走到一处干涸的水渠前停下脚步。这从前是极好看的一处景,是当年专门从南方请来的园林工匠修的,引得是西山上的活水,里面养着大群的锦鲤与连成片的浮萍,每到夏日一片苍翠青绿,哪怕身上再热,只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暑热便能消退大半。

    姜嫣站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薛淮时不时地替她踢开路上的枯树枝,扶着她跨过各种碎砖瓦。他不知道姜嫣要去哪儿,只是默默跟随着,末了,到了一处火烧后的废墟中。

    时间久了,经过雨水的冲刷,满地黑灰早已不在,只剩下断裂的木梁木架横七竖八地坍塌在平台上。

    为什么这里会起火?

    薛淮猜想大约是哪年里雷电引来天火,将屋子烧成了这样,可是自己近些年从未接到有房屋被烧毁的奏报。查封的府宅按例全归皇家所有,若有损失定会有奏报。

    他心里疑惑,却不敢问。

    好在姜嫣主动给了他答案。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废墟,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我娘就是在这里自焚的。”

    薛淮心头一惊,拉着姜嫣的手下意识的用了力:“别看了,晏时,我们走吧。”

    姜嫣身体仿佛僵住了似的,与她的声音一样,又冷又硬:“我听人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最后是被雨水浇灭的。那雨下得很大,将所有的痕迹冲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都说枉死的人灵魂会停在死去的地方不肯走,你说我娘会不会也还留在这里。”

    “晏时……”

    “你害怕了?你不要怕,她是我娘,她如果看到我,心里会欢喜的。你是对我好的人,她看我身边有你在,会更欢喜。”

    会吗?薛淮不敢认同姜嫣的话。若国公夫人看见自己这样逾矩的拉着她女儿的手,怕是不仅不欢喜,还会恨不得立刻夺了自己的命去。

    一阵凉风掠地而起,薛淮莫名地感到心虚,仿佛感觉那个模糊冰凉的影子就站在自己身前。他轻轻松开姜嫣的手,然而下一秒又被姜嫣抓了住。

    “娘,你保佑女儿得偿所愿吧,女儿一定替沈氏一门洗清冤屈,重新把沈家的门楣撑起来。”姜嫣的声音很轻,却尤为坚定。

    薛淮被她牢牢的抓着,侧头看向她的侧脸。恍惚间,周围的荒凉全没了,整个府宅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鼎盛。他看到了当年的沈晏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公爷。她曾是这里的主人,是立于远方的一座高山。哪怕山上生机不再,但山依旧是山,依旧迎风而立,傲雪欺霜。

    回宫之前,姜嫣将那个坛子交给薛淮,让他转交给沈篁。薛淮点头应下。他以为今夜总算平静度过,明日又是新的一天,哪知刚一回到司礼监,有人来报靖妃突发高热。

    永宁宫里。

    春信跪在榻前探手一摸,就发觉姜嫣的额头烫的像被热水滚过似得,整张脸也被烧的通红。她连忙请来陆景和,陆景和一搭脉便知这高热非风寒而起,而是因情绪不稳所致。

    姜嫣身子原本就虚,哪里扛得住大悲大痛。

    陆景和不知道这种大悲大痛从哪里来,写好方子正准备去太医院取药时,刚一出门,看见薛淮迎面走来。他微微颔首:“掌印。”

    薛淮方才走得急,此刻边喘边问道:“陆太医,娘娘情况如何?”

    陆景和对薛淮总有种隐隐的厌恶感,尤其当他回想起每次姜嫣维护他的那些话,厌恶感不由得变得更深、更具体。他冷言冷语的回答道:“娘娘是急症,若是再不退热,身子怕是会留下长久的损伤。”

    薛淮一听这话明显慌了:“那……怎么办?”

    陆景和绷着脸:“请掌印让一让,我要去太医院取药。”

    薛淮愣了一下,连忙退到一旁。

    这时春信从里面跑了出来,她没看见薛淮,只对着陆景和问道:“太医,娘娘日日都吃的那药还吃吗?”

    陆景和回过头:“吃,那个药断不得。”

    春信应了声“是”,转身走了回去。

    什么药非得天天吃不可?

    随着思绪逐渐延伸,薛淮的心情逐渐从心慌意乱朝着心惊胆战一路狂奔。

    他快步迈进寝宫。

    此刻春信与孟云祥守在床榻边,春信耳朵灵,先一步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刚唤过一声:“掌印”,便听薛淮急急地问道:“你们娘娘日日吃的是什么药?”

    春信与孟云祥对视一眼,轻声回答:“陆太医说是配给娘娘补身子的,娘娘自入宫不久后便开始吃了。”

    直觉告诉他这药绝不是单纯的补药那么简单。都已经吃了这么久了,薛淮心里又气又慌,他想起刚才在院里看见了严瑞,于是立马出了寝宫。

    那厢严瑞正端着一盆凉水要送到姜嫣跟前去,薛淮没拦,等人出来后才一把扯住衣襟拖到自己面前,厉声责问道:“靖妃一直在吃药你为什么不来报?”

    严瑞被薛淮的怒气所震慑,一时间吓得舌头发僵,说话磕磕绊绊:“奴婢……奴婢不是故意不报,娘娘吃的是……是补药,当时是……是您说不必事事都告知于您,只捡重要的……说便是了。”

    薛淮狠狠一咬牙:“蠢材!”

    严瑞慌忙跪在地上:“奴婢知错了,求大人饶恕奴婢一回。”

    “滚。”

    严瑞怔愣了一下:“是,是。”说完,快步跑进黑夜里。

    这事儿怪不得旁人,姜嫣有意要避人,自然不会轻易被人察觉端倪。看来要想搞明白这事儿还得去问陆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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