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陆景和拿着几包草药回到永宁宫,春信接过药立刻去了小厨房。

    薛淮一直守在殿外,见陆景和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出声唤道:“陆太医。”

    陆景和站定脚步回过头,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薛掌印怎么还在这里?”

    薛淮呼出一口热气,缓步走到陆景和身前:“靖妃日日都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陆景和看出薛淮是有求于自己,更是有了拒绝他的底气:“掌印为何不等娘娘醒了,亲自去问娘娘。”

    薛淮当然可以直接去问姜嫣,但是他实在等不及,此刻若不让他知晓,他怕是连今晚上也熬不过去。眼看陆景和作势要转身,他连忙追了两步:“你告诉我,我现在就要知道。”

    陆景和侧过脸,目光冷的毫无温度:“娘娘既然没有主动提起,便是不想让掌印知道,掌印何苦要违逆娘娘的意思。”

    薛淮被噎的一时没了话。若换了旁的人旁的事,他一定会使用霹雳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奈何此时面对陆景和,明知对方有意为难,却不自觉的选择忍耐:“就算我……我求你。”

    陆景和的眼底掠过一丝诧异的光。他已经做好了薛淮对自己动粗的准备,甚至期待对方动粗,因为这样自己就有证据向姜嫣证明薛淮绝非善类,务必要远离。然而此时此刻,他彻底懵了,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刻薄。

    双眼静静落在薛淮脸上,他迟疑半晌,声音艰涩的说道:“那的确是补药,但也是避子药。靖妃早年伤了身体,即便怀了也生不下来,为了避免落胎伤身,不得不喝药。否则以她的恩宠,早该怀上子嗣了。”

    薛淮眉心微沉:“她不能生了?”

    陆景和一摇头。

    “一点可能都没有?”

    “没有。”

    心头一阵刺痛,薛淮双手伏在胯上,垂下头。

    难怪那日在游船上,她会问自己那样的话,原来她是早知道此生注定孑然一身,无所牵绊,才会想着有朝一日出宫去过悠闲自在的日子。

    其实自打姜嫣进宫之初,薛淮就做好了看她儿孙满堂的准备。自己这辈子没有的,希望她能有,如今听见她同自己一样,心里难过的恨不能痛哭一场。

    薛淮从前只觉得自己命苦,从小给人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如今想想姜嫣其实比自己更苦,曾经显赫的身份对她是道彻彻底底的枷锁,将她一辈子困死在这儿,哪怕到了今日依旧为其而挣扎。

    次日一早,南宫那边有人来报,说显王于昨夜自悬于梁上,等人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高淳当即罢了早朝,一个人在窗前静坐了许久,午后召来薛淮问了事情的经过。

    薛淮知道如何说最妥当,论曲意逢迎谁也比不上他。

    高淳叹了口气,看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轻轻一点头:“朕听说靖妃昨日一回来便病了?”

    薛淮轻声回答:“是,娘娘毕竟是女子,多半是受了惊吓,南宫那种地方荒凉的很。皇上可要去看看娘娘?”

    高淳满眼哀愁,仿佛下一刻便会落泪:“改日罢,朕心里难受,见了她怕是要失态的。”说完,沉吟了片刻:“靖妃于社稷有功,朕要赏她,你们司礼监去拟旨,晋封靖妃为靖贵妃,挑个好日子,行册封礼,你亲自去宣旨,朕要给足靖贵妃体面。”

    薛淮颔首:“是。”

    微笑着退出殿外,却在转身的一瞬间敛去笑容,目光凛冽如寒冬。

    晋位是件喜事,然而薛淮丝毫不为姜嫣高兴。登高跌重,皇上这是有意拿姜嫣当枪使,让她替自己在朝堂上挟制住皇后身后的郭氏一党。

    郭家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岂是轻易动的了的?高淳这是想要姜嫣的命啊。

    薛淮心里恨得快要滴血,身处深宫的每一刻对姜嫣是折磨,对自己同样也是。

    三日后,他手捧圣旨走在去永宁宫的路上,身后还跟着司礼监的秉笔与提督一共十二人。皇上既然要借自己掌印太监的名头替姜嫣造势,自己无力阻止,那不如推波助澜一把,将这势头烘托到极致。

    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走进永宁宫。姜嫣早已装扮好了等候在宫门前。她今日身穿橙红色织金短衫,下配白色满地金麒麟纹马面裙,头上缀满了金饰,整个人鲜亮璀璨,富贵逼人。

    随着一声“圣旨到”,姜嫣在春信的搀扶下跪在殿前正中的位置。

    薛淮站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摊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谕。位亚长秋,毗於内理,必资懿范,周旋法度,有柔婉之行,既表于天资,有恭俭之议,可施於嫔则。咨尔靖妃姜氏,威压八方,荣耀归己。尔聪慧明艳,举止端庄,品德高洁,行止典雅,立尔为靖贵妃。尔奉旨,宜从容行之,勿敢有违,务须恪守礼仪,品行端庄,以配朕之尊严。于戏!敬之。”

    姜嫣俯身叩拜,薛淮走上前将圣旨递到她手中。姜嫣高高捧起圣旨端举于额前。垂眉敛目的看向地面,她朗声道:“臣妾恪遵皇上敕命,誓不负皇上殊恩。”话音落下,她侧身将圣旨递到春信手中,扶着春信站起身来。

    今日只是宣旨,仪式到此便算是终了,来日会有更盛大的册封典礼。

    周围不断有人走上前向姜嫣贺喜,司礼监的几个小的尤其殷勤,讨好的吉祥话说了一堆,因为知道眼前这位贵人绝非等闲之辈,说不准哪日她的一句话便能让自己飞黄腾达。

    姜嫣表情淡淡的,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她简单应付了几句,转身看向宝珍:“宝珍,带着几位公公下去喝茶。”

    嘴上说是喝茶,实际上打赏。宣旨册封是大喜事,受封的娘娘照例要给每位来人发些赏赐。具体数目不定,但向来位份越高出手越大方。贵妃是仅次于皇后的位份,姜嫣倒也不小气,一人赏了一锭金子。

    得了赏没一个不高兴的,喜气洋洋地凑回到薛淮身边,其中秉笔柳玉见他半晌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出声问道:“掌印,您怎么不去讨赏啊?贵妃娘娘出手可阔绰呢,您就算不图金子也得沾沾喜气不是?”

    薛淮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我懒得凑这个热闹,你们拿了赏的且先回吧,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儿还等着呢。”

    几个人称了声“是”,在向姜嫣告过辞后转身离开了永宁宫。

    片刻后,人逐渐散去,薛淮这才迈步走向姜嫣。姜嫣见他走近,亲手从宝珍手上的盘子里抓了一块金锭子,作势要塞给他。

    薛淮一摇头。

    姜嫣迟疑了一下,还是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是喜气,你得拿着。”

    薛淮看着手里的金子一扯嘴角:“喜气?娘娘欢喜吗?”

    姜嫣脸色一僵,原本就略显憔悴的脸庞更添了几分灰败。她发烧烧了三日,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今日虽有了好转,却因为元气大伤,脸上依旧没个好颜色。

    侧眼看向角落里的凉亭,她轻声道:“陪本宫去那边坐坐。”

    薛淮伸手扶她。

    姜嫣没拒绝,并且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长而扩大的袖摆挡住了一切,只有温度在暗处慢慢散逸进彼此的身体。

    缓缓坐在石凳上,薛淮静立在面前。远远望去,仿佛是娘娘在与奴婢训话。

    姜嫣抬头看向薛淮:“东西可交给沈篁了?”

    薛淮低着头,定定地看向姜嫣织了金丝的裙摆:“给了,微臣亲手交到了沈大人的手里。”

    “他……”姜嫣抿了抿唇:“还好吗?”

    薛淮沉吟着回答道:“娘娘不必太过担忧,总能过去的,都会好的。”

    他无法告知姜嫣沈篁当时的真实情况,无法描述沈篁当时是多么的崩溃,多么的疯狂,多么想要立刻手刃了高淳。而自己阻拦他时又是多么的困难,甚至为此挨了沈篁几拳,胸口上到现在还泛着淤青。

    姜嫣收回目光,呼出一口长气:“陆景和说你问了我吃药的事。”

    “是。”

    “知道便知道罢,其实我也早该告诉你,让你知道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目光移回到薛淮脸上。

    薛淮抬起头:“可微臣不想娘娘同微臣一样。”他凝视着姜嫣,片刻后重新低下头,小声说道:“不过,既然事情无法改变,微臣会更加尽心尽力的护好娘娘周全。”

    忽然一阵微风拂面,头顶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片半黄不绿的叶子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了几个滚,停在原地不动了。

    姜嫣看着那片叶子,自言自语似地开了口:“秋天到了。”

    薛淮循着她的目光,回头瞟了一眼那落叶:“天凉了,娘娘保重身子,这几日且好好养一养吧,前朝有微臣看着,娘娘放心。”

    “有你在,我自然放心,只是……”她欲言又止。

    薛淮静静地看着她:“娘娘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姜嫣回头对上他的目光:“你有没有办法让皇上从我身上分分心,我……”她一蹙眉:“我没办法现在立刻和他……”

    每每回想起这些天经历的一切,姜嫣再面对高淳时就觉得百爪挠心,厌恶至极。她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缓和、消化的时间。

    薛淮明白她的意思,他面无表情的垂眸道:“微臣明白,前些日子高丽国贡上来了两位贡女,昨日刚到驿站,微臣会安排她们尽快入宫拜见。到时候微臣也会劝皇上以国事为重,好好厚待两位异族贡妃,以示我天朝上国亲厚友邦,与邻为善。”

    姜嫣点了点头,目光从他的脸上缓缓下落,末了定在他的交握在身前的手上。他人清瘦,手更清瘦,瘦得骨节分明,然而却很有力量。姜嫣仍记得他紧紧握住自己手腕时的感觉,力气大的仿若钢索,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这便好,那两个姑娘长相如何?”

    薛淮蓦地抬眼看她,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自己该如何回答,说不知道?那是假话,自己确实去驿站见过,长得嘛……

    他用力一抿嘴,很郑重地做了回答:“在微臣眼里,谁也比不过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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