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薛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姜嫣身披华服,满头珠翠,又变成了宫里头那个雍容华贵的娘娘。

    她站在悬崖边上,看向自己的目光无比冷漠,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声音送进自己的耳朵:“忘了我,就当我从未出现过。”接着纵身一跃,落下山崖。

    薛淮拼了命的想抓住她,却在伸手的刹那睁开眼睛。身边空空荡荡,并没有姜嫣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漫上心头,他不受控制地大声呼喊道:“晏时!”

    姜嫣听到声音,披散着头发从帘子后面走出来。

    薛淮面色苍白,满眼的恍惚不安,抬头对上姜嫣的视线,他在目光相触的刹那一把将她抱住。十指穿过她柔软冰凉的发丝,他轻声在她耳边开了口:“你去哪儿了?”

    姜嫣静静的感受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哪儿也没去,我就在旁边,你怎么了?”

    薛淮深深地一闭眼:“没事,做了个梦。”

    姜嫣问:“梦到什么了?”

    他一摇头,仍然心有余悸:“不是好梦。”

    姜嫣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梦都是反的,时辰不早了,快起吧,你昨日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说着,她直起身子,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微笑:“瞧瞧你,一个梦就紧张成这样。”

    薛淮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坐去窗下,对着铜镜用梳子一下下地梳理着头发。

    小轩窗,正梳妆。

    他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想以此压下心里的惶恐,然而那个梦仿佛是种在了心里,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全是暂时的,她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座深宫里。

    上一次眼睁睁地看他离开是什么时候,是上巳日,自己当时心痛得吐了血,这次呢?再经历一遍,岂不是要得要命。

    痛意从心头涌出,渗透进四肢百骸。他颤抖着抬起手臂,手掌用力地压住双眼,努力不让眼里的脆弱流露出去,及至心情平复了一点,他披着衣裳下了床。

    天光大亮时,姜嫣与薛淮出了门,两人一路往山里走。这里的山并不算十分荒僻,行道上偶有居住在附近的庄户人经过。

    或许是两人穿着的过于体面,与粗布麻衣的百姓们形成了鲜明对比,再加上容貌皆是俊美,活像一对儿神仙,总是引得路人回头多看两眼,同时伴随着几句议论。

    姜嫣怕薛淮不自在,察言观色的回头打量他。

    薛淮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边牵起她的手,一边对朝她看过去:“怎么?”

    姜嫣转而目视前方:“没什么,怕你觉得不自在。”

    薛淮勾动唇角,坦然地说道:“你都没有不自在,我有什么可不自在的。”

    姜嫣也跟着浮出一丝微笑,心想若换在从前,他一定会疑心生暗鬼,哪怕那些人并无恶意,也会被那些声音搅得心烦意乱,恨不能立刻亮刀子杀人。

    很快,他们沿着上山的路远走越远,人影逐渐稀少,天地间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

    两边红叶满山,落叶铺地,每走一步,脚下的落叶便发出干而脆的碎裂声。姜嫣为了听那痛快的一声响,专挑又大又完整的叶片去踩,她左一步右一步,一小步一大步,显出几分活泼的孩子气。

    薛淮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跟在她后面:“小心些,别摔了。”

    姜嫣回过头:“我哪有那么笨,怎会走两步便摔跤。”

    薛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里透出几分宠溺:“好吧,都随你。”

    二人踏上一道石阶,缓缓向上攀登,打算去到山顶上瞧瞧,中间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看见一处庙宇。庙是间小庙,里面并未看见香客,也未看见僧人,只敞着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颇为陈旧的匾额,上书幻空寺三个字。

    薛淮站在寺门前看了看,并没有打算进去,就在他抬脚要走时,姜嫣却是拉住他,轻声开了口:“不进去许个愿、请菩萨保佑吗?”

    薛淮微微一笑:“你去吧,我等你。”

    姜嫣问他:“你不去吗?万一很灵验呢?”

    薛淮透过门框瞟了一眼正对面殿内的菩萨像:“菩萨是保佑善人的,我这种人作恶太多,怕是拜了也无益。”

    姜嫣勾起唇角:“你说这话便是在讽刺我了,我难道就是什么善人吗?来吧。”说着,拉着薛淮跨步走进寺内。

    径直走到菩萨像前,姜嫣从香盒里数了三柱香,就着供桌上的烛火点燃。香烟袅袅腾起,她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跪在蒲团上,双眼紧闭,虔诚地做着祈祷。及至将心中所愿一一念祷完毕,她拜了三拜,将香插在香炉中,走回到薛淮身边。

    薛淮站在门边上,仿佛多一步都不肯靠近。见姜嫣走过来,他顺嘴问道:“许了什么愿?”

    姜嫣莞尔一笑:“愿望是说给菩萨的,告诉你就不灵了,去吧。”她朝着里面一挑下巴。

    “罢了,我不信这个。”

    “真不去?”

    薛淮思索着看向不远处的菩萨金身,眼里涌出一丝迷茫与探究。他不信这世上有神明,若真的有,为何神明的光从来照不到自己身上?为何所求皆是事与愿违,所念皆是可念不可得。或许是自己造了太多杀业,早已被神明厌弃。

    想到这里,他坚定了语气:“不了。”

    姜嫣似是有些遗憾,但也没再坚持。顺势牵起薛淮的手,她刚作势要走,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循声回过头,就见门外站着个少年模样儿的小和尚。

    那小和尚手里握着笤帚,显然是刚劳作回来。冲着面前的两人施了个礼,他轻声问道:“两位施主可是来求签的吗?”

    姜嫣一抬眉毛:“求签?”

    小和尚的黑眼珠子里透出清亮的光:“我们寺里的签很灵的,施主不求签吗?”

    姜嫣转头看向薛淮:“你不肯拜菩萨,要不要求个签?”

    “也好吧。”薛淮不忍再扫她的兴,跟着小和尚回到殿里。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签筒,他跪在菩萨面前,诚心的摇了几下,随着“啪嗒”一声签片落地,第十七签,他捡起来交给一旁的小和尚。

    小和尚看了一眼,轻声问道:“施主求问什么?”

    薛淮一边思索一边站起身,旁的事情自己皆不在意,唯有感情事不受自己控制,倒是可以一问:“姻缘。”

    小和尚一点头,走到角落里的桌案前翻找半天,取出了那张要找的签纸。

    将签纸交到薛淮手中,薛淮起初是粗略的扫了一眼,然而就当他读到第二行时,心头倏的一沉,紧接着开始逐字逐句的细细推敲起来。

    八千执念三千愿,夙心未满始难觉。孤影困顿空怅惘,春草无芽霜飞天。

    这是个下下签,每一句都恰好应证了自己如今的困境,并且给出了结局——求而不得,终成空。尤其是最后那句,字字都透着死一般的寂灭。

    春草无芽意为无生机。霜飞天,春日怎会有霜飞天,只有雪白的冥纸被人扬在风中状如霜雪,岂不是在暗指阴阳两隔?

    可究竟是谁在阴?谁在阳?

    仿佛冥冥之中受到某种感召,薛淮在一刹那通了心窍,一股强烈的惶恐感朝他垮塌下来。倏忽间,他的心事曝露在天光下,并且毫无防备地被判了死刑。

    原来神明真的看得到自己。

    姜嫣见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饶有兴致的走到他身边:“抽到什么了?”

    薛淮一把将签纸攥握进手心,定了定神,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面对了她:“不能给你看,看了可就不灵了。”

    姜嫣一翘唇角:“你倒是学得快,拿我的话来堵我。”

    在姜嫣的示意下,薛淮将一小块碎银投进功德箱,当做是香火钱。

    转身迈步离开寺庙,他始终是心事重重,走了没几步,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的对姜嫣说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有一句话忘了问。”说完,快步走回到寺庙内。刚一进院子便看见小和尚正在洒扫的身影,他端正了姿态走上前:“小师父。”

    小和尚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他:“施主还有何事?”

    薛淮在心里暗暗措辞,十分恭敬的开口道:“敢问小师傅,方才我抽到的那支签可有什么解法?或是转圜的余地。”

    小和尚想了想,垂眸思索着开了口:“施主,人生乃如一江春水,涌动不息,签中词句所示不过是此刻之一瞥。静心观之,觉悟其中,方知变幻之中藏着无尽可能,事,亦在心意之中成就。”

    薛淮微微蹙起眉头:“我不明白。”

    小和尚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时而飘落下的树叶:“就好比树上的树叶,春生秋落,始之自然,众生虽不能违逆自然之法,但可以改变它坠落的时间与轨迹。世间万物从来不是一成不变,还望施主莫拘泥于眼前。”说完,一手握着扫帚,一手比在胸前施了个礼,转身往后院走去。

    薛淮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小和尚走远。良久,他怀着心事回到姜嫣身边,心中暗暗忖度着小和尚的话,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姜嫣瞥了他一眼,忽然就没有了再继续往上爬山的兴致。她停下脚步,松开薛淮的手:“我累了,不想走了。”

    薛淮回过头:“再有一会儿就到顶了,不去看看吗?”

    姜嫣表情悻悻的:“罢了,想想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了,回吧。”

    薛淮静默片刻,转而双手撑在膝上弓起后背:“上来,我背你。”

    姜嫣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举动,抿嘴笑着说道:“这可是上山的路,背着我很累的。”

    薛淮侧头瞟了她一眼:“快点。”

    姜嫣不再推辞,她站在他身后轻轻一跃,同时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胸口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这是她第一次被人这样背着。见薛淮走的很稳,似乎并不因自己而感到吃力,这才安心的放松了身体,轻声在他耳边打趣道:“没看出来,你还真是挺有劲的。”

    薛淮看着脚下的路,语气从容:“你只见过我在人前风光无限的样子,却忘了最初我不过也是紫禁城里的一个奴婢,卖力气的活计我一样也没少做。冬运煤炭,夏搬冰,一趟少说一百几十斤,搬的两只手上全是血泡,十指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所以现在莫说是一个你,两个我也背得动。”

    话音落下,耳畔迟迟没等来姜嫣的回应。

    他试探着出声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姜嫣将脸颊贴在他细腻光滑的脖颈上,心里酸得简直快要掉眼泪:“没什么,就是觉得很遗憾,没能早点遇见你,要不然我可以当你的靠山,让你少吃好多苦,提前几年过上好日子。”

    薛淮的笑意蓦地敛去,等再出现时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你现在不也是我的靠山吗?不过……”他顿了顿:“能用吃的这些苦换这辈子遇见你,很值得。”

    姜嫣愣了一下,印象里薛淮从不会轻易说出这样满怀爱意的话语,非得自己百般努力、艰难引导才能哄得他吐露那么一两句。

    听身后又没了动静,薛淮故意使坏,冷不丁的颠了她一下。

    “啊——”姜嫣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惊呼出声,轻轻用拳头砸在他后背上,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娇嗔:“你故意吓唬人,放我下来。”

    “不放。”他语气坚定。

    “薛元焕!”

    “威胁我也没用,你别忘了,这里不是紫禁城,你也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在这里你得听我的,你是我的人,是我夫人,懂了吗?”

    姜嫣心头漾起一股暖意,她咧嘴一笑,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好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薛淮也是笑,笑得自在又荡漾:“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有恃无恐啊,谁让你喜欢我。”

    姜嫣抿起嘴,可是笑意越发浓烈,简直快要抿不住。侧脸看向漫山的红叶与白云,她双臂紧紧拥在薛淮的肩头,恨不能将自己融进他的身体里:“你太坏了,明明这么会说好听话,从前却不肯主动多说一句。”

    薛淮心头五味杂陈。如何是他不肯说,实在是心有诸多顾忌,既觉得自己不配,又怕自己话说多了会搅乱她的心。然而签纸的出现仿佛是一个转机,他方才暗暗忖度良久,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如果最后两句是暗指阴阳两隔,那么在阴的那一方一定是自己,因为若是姜嫣没了,自己断断不会独活下去。

    这样也好,只要她能平安活着就好。像她这样的人,没有自己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满心满肺的爱意仿佛突然没了限制,恨不能一股脑儿的朝着姜嫣漫过去。只要是她想听的,自己再不会吝惜言辞,趁着还有机会,还有时间,把能给的都给她,只希望来日她不要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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