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之上云蒸霞蔚,流云在山间浮动,远远望去是一片看不见边缘的云海波涛,美得令人窒息。如此美景,不枉费薛淮费力气将姜嫣背上来。

    姜嫣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脚下涌动的云海,同时手里还捏着一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随着手指轻轻地捻动,叶片快速旋转。

    姜嫣看云,薛淮看着姜嫣。

    见姜嫣的眼底掠过一丝忧郁,薛淮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想什么呢?”

    姜嫣目光不动,只是将头倚靠在他胸口:“我有些担心,担心事情并不如我预想的那般。”

    他明白姜嫣是在担忧宫变的事。

    侧脸循着姜嫣的目光一起看向远方,他叹息似的说道:“尽人事听天命,更何况有我在,放心。”

    姜嫣回过头:“我就是不放心你,你可千万别让我回去之后见不到你。”

    见不到?

    薛淮忽然联想到那四句签语,难不成暗指的便是这件事?或许自己的命途就只到这里,或许和姜嫣的缘分就此走到了头。

    心头蓦然涌起一阵刺痛,他长吸一口气,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没关系,他在心里暗暗自语,若真是这样也无妨,能死在她最爱自己的时候也是件幸事。轻轻一拍她的手臂:“别胡思乱想,我若真这么脓包早没命了,哪里活得到现在。”

    姜嫣表情严肃:“事情若有了结果,一定要第一时间派人告诉我。”

    “我知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这么急。”

    薛淮定定的凝视着她的脸庞,目光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眷恋:“没办法,有些事耽误不得。”

    “那你过两日还来吗?”

    薛淮沉默许久:“大概不会。”

    姜嫣侧眼落寞地瞥向地面:“我明白,你能陪我这两日已经是十分不容易,再往这边跑实在是没有道理,难免会惹人起疑。”

    薛淮沉默不语,他低头看着姜嫣拈着树叶的那只手,心中涌出无限哀愁。

    当夜,两人同睡在一张榻上。薛淮为了能抱她抱的结实,伸出胳膊给她当枕头,到了次日醒来时,手臂麻得彻底没了知觉。

    姜嫣见他低头揉着胳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笑着穿鞋下地,她走去外厅。外厅里面已经放好了洗面的水与手巾,是下人们提前备好了的。她将手巾浸在水里又绞干,坐回到床榻边,伸手递给他:“擦擦脸。”

    薛淮接过来摊平整了,仰头蒙在脸上,来来回回擦了几把,他没将手巾递还给姜嫣,而是自己攥在手里,侧身作势要下床:“我自己来。”

    姜嫣没理他,将手巾一把扯过来:“跟我瞎客气什么。”说着,将手巾放去外面,再回来时又主动抱来一沓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裳,要亲自替他穿上。

    薛淮看着她那温柔体贴的模样儿,迷恋的难以言述。与此同时,一个幽幽的念头鬼使神差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想必在宫里,他也是这样伺候皇帝高淳的。

    这事儿他从前就想过,但当时自己认命,虽然不愿意也只能是麻木的、被动地接受。可如今不知是怎的,一想到这里就嫉妒得发狂,妒火冲天,烧得他快要冒烟。

    忍无可忍的抬起手,他一把攥住姜嫣的手腕。

    系带挂在姜嫣的指间,姜嫣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薛淮定定地凝视着她:“你以后能不能……”话未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是有些不讲道理了、强人所难了。这种事岂是由她说得算的?

    “罢了,没什么。”他缓缓松开手,将脸侧向一旁。

    姜嫣察言观色的打量着他,手上继续动作了起来,及至将那件黑金的曳撒妥帖地替他穿上了,她顺手促狭的一拍他的屁股:“我以后只对你这样,不伺候旁人了。”

    心头的那团阴云蓦地散开,薛淮发现姜嫣是真懂自己,她既是自己的知音又是自己的爱人,更关键的是她也一样爱着自己。这是多大的一件幸事,这样大的幸事竟落到自己一个阉人的头上,太荒唐了,太离奇了,可偏偏又都是真的。

    “这事儿你怕是做不了主吧?”他浅浅的勾起唇角,笑容里透着些苦涩。

    姜嫣转身拿起嵌了白玉的革带,用带着环住他的腰,走到他身后:“我说行就行,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忽然起了玩闹的心思,握着革带的手猛地一用力,牵得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薛淮声音里透出笑意:“你就不怕太纵容我,把我胃口养得太大,以后再提出更无理的要求该怎么办?”

    姜嫣将带扣扣上,踮起脚尖在他的耳垂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对我霸道一点,你太忍让会令我觉得对不起你,虽然这倒也是是事实,但……”

    薛淮倏的转过身抱住她:“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硬要这样的。你从来没有欺我瞒我,何来对不起一说?”

    姜嫣双手轻轻伏在他腰上,若有所思地静默片刻,她轻声开了口:“再等等我,总能等到那一天,真的。我心里有底,我可以全身而退的。”

    薛淮很郑重的一点头:“我知道,我等你,多久我都等。”

    天光还未亮透,姜嫣站在府宅外的两扇朱门前,看着薛淮策马走远。仿佛灵魂中的某一部分随着他走远,恍然间觉得无比疲惫。孤身一人回到偌大的屋子里,她无所事事,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又回到那扇大门前,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望着远处发起了呆。

    山里荒僻,再加上周围的人都知道这里是宦官的宅子,谁也不敢往近处凑,因而姜嫣坐了许久,也未看见一个人影。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躲在廊柱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

    姜嫣莞尔一笑:“你是哪家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

    小姑娘不言不动,姜嫣从摸遍全身,从袖口摸出一小盒胭脂。胭脂装在铜胎的珐琅盒子里,摊开在掌心显得格外精致小巧:“送你。”

    小丫头身子晃了晃,似是被吸引,可又不知碍于什么,不肯痛快的挪步过来。

    姜嫣缓缓收回手:“不要就算了,我收回了。”

    小丫头一听这话,连忙跑到她身边,伸手要去抓小盒子。

    姜嫣捏着盒子的手晃了一下,笑着看她:“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哪家的?”

    小丫头娇声娇气的答道:“我就是这家的,我娘亲是这宅子里的厨娘。”

    “你是良家子?”

    小丫头摇了摇头。

    看来随她母亲一样,是奴籍。

    姜嫣将胭脂放进她手里,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小丫头拿了胭脂转身便走:“你等等。”她出声叫住对方:“收了我的东西立马就要走,不太合适吧?过来,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她手掌在门槛上轻轻一拍。

    小丫头崩着唇角,扭捏了一下:“我娘亲说让我离你远点儿。”

    姜嫣笑了笑:“为什么?”

    “你不是好人。”

    姜嫣一蹙眉头:“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小丫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理直气壮的对上姜嫣的目光:“我娘亲说,好人家的姑娘不可能愿意跟着一个太监,所以你多半是来路不正。”

    姜嫣不气反笑,她一手托在腮边:“他们是这么说我的?肯定也对我的身份做了一番猜测吧,猜我是秦楼楚馆的妓子?还是街上卖唱的伶人?又或者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的。”总之就是两个字,下贱,比奴籍更下贱。

    小丫头一歪脑袋:“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像不该收你的东西,我娘亲说你的东西脏,摸了会得病。”说完,将东西啪嗒一下扔在地上,转身跑远了。

    跟在太监身边的女人能是什么好女人。

    宅子里的人表面恭敬,背地里难免会非议姜嫣的身份。若非今日遇见这个孩子,姜嫣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听到这番话。她不气这孩子无礼,孩子说话不讲分寸,可又最是直白真实,真实的让她感慨。

    难怪太监们对权利都有着疯狂的执念与痴迷,为登高位不择手段,甘愿背负千古骂名,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轻易被人瞧不起,不会被人随随便便地扇一巴掌、踹一脚,活的如同猪狗一般。

    世人不愿给他们尊敬,那么惧怕也行。所以他们做起事来手段尤为残忍,简直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程度。

    其实若是愚昧一些,如猪狗一般也能活,可偏偏薛淮同自己一样,圣贤书一本也没少读。道理什么都懂,可偏偏又被那些道理排除在外,就好像看得见光,但光从来照不到自己身上。

    自己从前虽然明白他的处境,但从未亲身体会过,回忆当时曾提出将来想带他离开皇宫,他只说愿意、没关系,可以容忍、退让,什么都可以,却不知道这后面隐藏着多么大的决心。

    自己当时太浅薄了,太无知了。

    这样不行。

    贫贱夫妻百事哀,低贱夫妻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己虽然并不在意荣华富贵,可起码的尊严不能丢,若是连最在意的人也护不住,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委屈,那可真是太窝囊了。

    得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之后的五日,姜嫣都待在书房里看书。宅子里的人偶尔也与她搭话,但她吝惜言语,怕自己话说多了会成为他们背后议论的谈资,时间久了身边便彻底清静了。

    如此到了夜里,姜嫣独自吹了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半晌,好不容易到了迷迷糊糊快要入眠之际,忽然就感觉一只手触上了自己的肩膀。她身子猛地一抖,耳边传来薛淮的声音。

    “是我是我,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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