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前。

    平阳在官道那边平白受了一番欺负后,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太后宫里,扑倒太后腿上,便呜咽地控诉了那曲嫣然一通。

    “这女人好生好生歹毒!自小便这样欺负我,如今大了,竟还是这样!”

    平阳气红了眼,吸了吸鼻子又说:“可怜我前些日子还看了一篇话本子,看着里头那恶毒正妻还觉得与她有几分相似,待她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却不曾想——”

    “她根本比不上书里那位夫人!”

    “还是一贯的恶毒,一贯的爱欺负人!活该她这些年受了齐哥哥误会!”

    平阳哼哼着,拿出怀里那本《恶毒正妻》,又转过脖颈问道:“唔,曲嫣然他们呢?怎还没来拜见?”

    太后幽幽瞧了平阳,又垂下眼帘,将视线落在她手里那话本子上。

    “他们啊,此刻正被皇帝叫过去问责了。”太后长叹了一口气。

    “问责?”平阳狐疑。

    “是啊,”太后瞧了眼平阳手中那话本,“你难道不知,你手中这话本子,其实就是昭阳所写吗?”

    刹那间,平阳瞳孔一缩,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她如此崇拜的作者洋葱先生,竟、竟是曲嫣然那坏女人?

    “你方才说齐珩煜误会昭阳这些年。你且说说,是何事叫昭阳受了齐珩煜误会?”

    仿佛是想起当年发生种种。

    平阳脸色发白,连带着握着话本子的手,都跟着微微发颤起来。

    ……

    坤宁宫中的香烟仍袅袅升腾着。

    太后提起这一桩过去许久的往事,只捻着佛珠唏嘘不已。而一旁的平阳坐在一旁静静瞧着,小脸皱巴巴地成了一团,绞着手指头一直不说话。

    还是太后皱眉啧了她一声后,这小丫头这才绞着手指,轻叹一声后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好罢好罢,看在曲嫣然是这话本子作者的份儿上——这还是方才太后告诉她的——她勉为其难的为她澄清一下冤屈罢!

    瞧她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万一这要是忽然走了,化成厉鬼了来缠上她索命,那可就太不好了!

    一想到那场景,平阳便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深吸一口气后,终于抬眸瞧了一眼齐珩煜:“齐哥哥,你还记得那年你初次将柳玉颜带进宫来,还说这是你新招来的一个婢子的情形吗?”

    “你说是婢子,我可不信。我总觉着,这或许是曲嫣然专程给你送来的一个暖床婢。为的便是抢先把你攻占下来!”

    平阳这人心思一向单纯,此时说起自己那点狭隘的心思,竟一点都不觉得羞。

    反而一副振振有词的形容。

    太后忍不住又推了她一把,皱眉训斥:“说重点!”

    “哦,重点,重点。”

    平阳耷拉着脑袋闷闷的,继续说:“重点便是我因此跟曲嫣然大吵了一架。我们不欢而散,她走她的阳关道去了,我则过我的独木桥,我俩互不理睬。”

    “可谁知,沿着这冰河走散心之际,我竟看到了齐哥哥你不慎掉入了那冰窟窿里!我吓惨了,我知道你不会水,可我也不会!再者那样冰寒的天儿,我真害怕,人会生生冻死在那冰河之中!”

    一想到那情形,平阳便觉得骨头都泛起一阵寒意了。

    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哆嗦!

    齐珩煜只沉着脸静默地听着,思绪却仿佛再度被拉回到那年极度严寒的冬天,拉回到那个冻得骨头都发寒的冰河。

    平阳说的这一切,他怎会不知?

    且不说他根本不会水,就是会水,那样严寒的天气,人浸泡在那冰河之中,恐怕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大好的活人,便能够被冻成一个冰雕来!

    “……哎,所以我便是害怕啊。看着那结着冰霜的河害怕,看着上下扑腾的你也害怕,看着你不再扑腾了便更害怕……哎,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带着婢女便想回去搬救兵,可不曾想,便在这时却看到曲嫣然来了。”

    平阳说到这里,仿佛是心虚一样的,咬下唇偷偷瞄了一眼齐珩煜。

    房中烛光昏暗,齐珩煜低垂着头,整张脸隐在暗色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究竟是何神色。

    一旁的巧云听得平阳这话,只惊得整张脸煞白一片,她那日身子不适,小姐特地让她留在府上歇息,却不曾想,竟是在这一日发生了这样曲折的事!!

    平阳便低下眼,继续说:“她比我胆子大,竟然连一刻迟疑都没有的,扑通一声就跳下这冰河中将你救了起来!看到你们二人双双昏倒在这河边时,我心里怦怦乱跳,一时间竟紧张极了,当下便忙跑去找人来营救你们。可不曾想……”

    “等我回来时,却没看到曲嫣然了。守在你身边的人,也变成了柳玉颜。”

    平阳声音越说越低,说话间还忍不住再偷偷瞄了瞄齐珩煜的神色。不得不说,她的确是很心虚的。

    “我隐隐的听着几句,仿佛你以为,当时跳下河救你的人,便是她柳玉颜。”

    “我那时也不知曲嫣然现今在何处。于是,于是……”

    于是她便将这秘密,暗暗藏在心里十多年。

    她并不想承认,她便是故意将这事隐瞒下来的。她太酸了,同时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她都会想到曲嫣然跳下冰河时无畏的身影。

    她想不通啊,那个女人怎么会那样勇敢呢?她难道便不怕死吗?

    那样严寒的冰河,齐珩煜又是那样沉重的一个少年,她难道便不担心,救不上来他,反倒还将自个儿搭了进去吗?

    平阳想不通,同时又在心里暗自与自己较劲儿。

    她口口声声的说喜欢,还那样不怕丑的,跟曲嫣然争风吃醋,互扯头花,可真遇到事儿了,她却又变得无比的胆怯。

    她不明白,原来她的喜欢,竟是这样廉价的一个东西吗?

    她不明白。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但自那件事之后,她对齐珩煜便也不再那样热忱了。

    也许她并不喜欢他。她只是不服输,只是不甘心。

    ……

    齐珩煜沉默地听平阳说完这一切。

    他整张脸都隐在暗处,叫人看不出分毫的情绪变化,然而放置在腿上的手,却早已在平阳一声声的叙述中,渐渐收紧,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他并没有去追问,平阳为何不早些将这一切告诉他。

    他回想起那日冰寒的河水,再想起那个明艳又骄纵的小郡主,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万分的迷茫。

    她那样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受得下那般刺骨的冰河的?

    ……

    曲嫣然一直昏迷不醒。

    齐珩煜静静坐在她床头守着,终于翻开了她写下的那本《侯府恶毒正妻》。

    这话本子起初在京城风靡时,他还极其不屑,总觉得这种市井读物,简直是难登大雅之堂,光是听同僚那么粗略的一说,他也便是要皱起眉头嗤之以鼻的。

    而后这话本子不知怎么跟碧水云天勾结上来。

    他为了彻查清楚,也曾捏着鼻子囫囵吞枣一般的匆匆扫视过几次。

    可看时他仍旧是带着极大的偏见——果然是反贼所写。内容离经叛道,同时也荒谬至极。

    如今时移世易。

    齐珩煜再度翻看这话本子时,心境竟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看着她在书里痛骂他愚蠢,不知所谓,又迂腐刚愎自用。他看着她在书里写她渴望离开府宅,去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追寻她要的自由。

    他看到她的不甘与愤怒。

    他也看到她的渴求与自由。

    是他禁锢住了她的想法。是他将那样明媚的少女,磋磨成了一个深宅怨妇。

    阖上书册,齐珩煜忽然长吐出一口闷气,仿佛将胸口的郁结,都在这一瞬间长长吐出。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错了。

    她恶毒吗?不,是他太过愚蠢,太过自以为是了。

    ……

    曲嫣然再度转醒时,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彼时日光洒在她眼皮子上,晒得她眼皮发痒。她啧了一声,抬手这么虚虚一挡,却听得有人正缓步朝她床榻走来。

    曲嫣然掀起眼皮,却见得齐珩煜正沉着一张脸,端着茶杯步步走到她床前,“醒了?喝点茶水,润润嗓子罢。”

    曲嫣然倒是没接。

    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轻挑细眉:“你怎的在这里?你和柳玉颜不应当一块儿下大狱去了?”

    齐珩煜像是被戳中软肋,稍抿薄唇低头不语。沉默一阵后这才同曲嫣然解释道:“因为突如其来的暴、乱,而我又及时赶回来护驾有功,是以圣上便先赦免了我的罪过,今后查明再议。”

    “查明?”

    曲嫣然蹙眉,不明白这铁板钉钉的事儿还有什么好查明的。

    兴许是曲嫣然这一副“巴不得他早点下大狱”的模样刺痛了齐珩煜,他再度抿了抿薄唇,再开口时,语气却明显的有些底气不足,“玉颜她失踪了。是被西秦的人一块带走了。”

    “锦衣卫怀疑她与西秦的人有所勾连,再度去查证,却发现当年被下放的玉颜,其实早已暴毙。眼前的这个柳玉颜……或许只是冒名顶替的。”

    “冒名顶替?她顶替一个下放去教坊司的艺伎做什么?”

    曲嫣然更不明白了。

    但看着齐珩煜这副沉默又凝重的样子,她勾起红唇,忽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眯了眯凤眼,有些淡漠地吐出一声笑来,“哦~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如此枉费心机,原来都是冲着你来的?”

    “罪臣之女,下放去青州的艺伎,名头虽不好听,但想想,也总比西秦来的细作,听上去动人许多了。”

    “西秦的可怜人你或许并不会多看几眼。但青州来的可怜人,你倒是会心生怜悯了,是吗?”

    曲嫣然故意刺挠着他。

    齐珩煜握着茶杯的手只不自觉收紧,沉默了良久道:“我会留她在我身边,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某年入宫时,她跟随在我左右,在我跌入冰河之中,不顾性命地跳下去救了我。”

    曲嫣然听得好笑,莫名想起先前柳玉颜不顾一切扑过来为他挡毒针的情形。

    “所以呢?你便是要感激她?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曲嫣然阖上眼冷笑了一声,轻声叹道,“你的婚姻与爱情,来得也未免太廉价了。”

    齐珩煜闻言只深深望了她一眼。

    沉默良久道:“可我这几日才知道,当年救我的,其实并不是她。”

    “……而是你。”

    “是我?”

    曲嫣然惊了,倒不曾想,自个儿竟做过这样伟大的事!

    蹙起眉头,细细思索了一番。仿佛是这会子脑子进了些水,竟将原先那些尘封的记忆,忽地泡发了起来。

    数年前的记忆开始涨大。

    那些仿若微不足道的情愫,也在那一刻疯狂生长。

    她仿佛又看到了数年前,在冰河中沉浮的少年。

    然后是奋不顾身跳下冰河的自己。

    刺骨的冰水扎进她的骨髓,她疼得直哆嗦。

    好容易拖着齐珩煜上了岸,却被人再度推下了冰河。

    她在冰河中不断地下坠,下坠,然后不知多了多久,她被人揽住腰肢抱上了岸。

    朦胧地睁开双眼。

    她看到一张青涩的少年脸庞映入眼帘。

    那人——

    曲嫣然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回想着少年那清澈的双眼,以及那微微蹙拢的眉头,她忽然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

    ……郑云朗?

    竟是他吗?

    会是他吗?

    ——“为了这样不值当的男人,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可知真正救了夫人的人,其实是我呢?”

    郑云朗那日恼羞成怒的话语再度闯进耳中。

    曲嫣然后知后觉,难道,他当时所说的,竟是这个意思吗?

    “昭阳,我……”

    齐珩煜不知曲嫣然此时想到了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只吐出一口闷气后垂下了头。他竟在这一瞬间,察觉到自己竟无颜见她!

    “你什么?”

    曲嫣然回过神来,倒是带着几分好笑地看着他。

    却见他薄唇紧抿,仿佛是想要说些什么。只可惜,一切早已宛如滚滚长江东逝水。

    曲嫣然闭了闭眼,只道:“是我救了你也好,是她救了你也罢。总而言之,齐珩煜,这些事我早已不记得了。不必再提了。”

    齐珩煜原本便不善言辞。

    此时听曲嫣然这样说,心头骤然一沉,他知道她已经想起了这一切,可或许于她而言,这出是是非非,她早就不在意了。

    也便在这时,太后与平阳一同从外头外头走了进来,仿佛是听着他们方才所说,太后握着平阳的手,连连叹息感慨着:“皇上已经派人去彻查那柳玉颜的身份……说来说去的,还是此女实在太过大逆不道!”

    “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罪臣之女,却不想,竟是那西秦派过来,蛰伏了多年的细作!齐珩煜啊,你这些年当真是被这女人蒙蔽惨了!”

    太后摇摇头无限感慨,说着,还瞪了一眼一旁的平阳一眼:“你也别在这儿看什么热闹!你若早些将你晓得的事都说出来,他们二人哪有这些波折?”

    平阳被训得小脸一红,低垂下脑袋闷闷地不说话了。

    曲嫣然瞧着倒是莫名勾了勾唇角,平白感到几分好笑:“姑母,其实即便是平阳当初将这一切说了出来,即便是我与齐珩煜之间并无这些误会,我们或许仍然诸多波折,成亲了也是鸡飞蛋打。”

    “我自小受尽宠爱长大,行事作风自成一派,不受任何人管教约束。而齐珩煜呢,自小便克己守礼,信奉那些他所谓的正义道德——也便是如此,他才会被柳玉颜用这份恩情这般拿住。”

    “我在他眼里,恐怕一向是放浪不羁,不服管教。而他在我眼里,大概也是迂腐守旧,愚不可及。如此的两个人,即便是没有任何人的误会,强行凑在一堆,恐怕也难以幸福。”

    曲嫣然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一丁点的个人情绪也无,可落在太后与平阳耳朵里,却如同惊天爆雷一般的,轰地就在她们耳中炸了开来。

    太后震惊的是,她这一向刁蛮任性的侄女,此时竟然能说出这般清醒又条理清晰的一番话来。而平阳震惊的则是,这个从前同她扯头花争抢齐珩煜的女人,此时竟这样平静的说出,他们之间并不合适的话……

    而齐珩煜。

    他大概早就料到她如今所想,是以只垂下眼帘,默默攥紧了袖袍中的手,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从方才的激荡中回过神来,试探地问道:“昭阳,你此时说这话是想……?”

    “姑母,我想要同齐珩煜和离。”

    曲嫣然平静而坦然地说道:“当年救他的人是我也好,不是也罢。这些是是非非早已过去多年,如今我也不记得那些事了。这几年的生活已叫我看清,我与齐珩煜无非只是一场执念。早日解除执念,放我们二人以自由,这才是要紧之事。”

    当年这出狗血的是非究竟是怎么都好。

    总而言之便是,这出狗血大戏她不陪他们演了!

    说着,曲嫣然转眸看向齐珩煜,淡声道:“我这样说,你应当是明白的吧?”

    明白吗?

    或许是明白的吧。

    齐珩煜只握着这茶杯,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后倒是错愕不已,她本觉得这一切无非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如今误会解开不就万事大吉?如何会闹得要和离分家的地步?

    想想,太后仍是忍不住蹙眉确认:“昭阳,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如今要和离,可已经想清楚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决定了和离,今后便也不会再有半分后悔!”

    曲嫣然眸光坚定,语气更是镇定自若,没有半分犹疑。

    齐珩煜知道,她向来果断坚毅,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绝不会轻易更改。

    她大概是那种,会头也不回的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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