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日依旧是二掌柜派车,送柳令襄与晏庄到了董府。二掌柜这一向忙着打探内鬼的消息,脱不开身来见,特地再三告罪。柳令襄何来见怪?本来家里事多,人人都忙得打转,再要二掌柜抽身过来,实则并无必要。

    有庄先生就够了。他们递出拜帖后,就站在董府外静静等候,看在太子的名头上,人家府上不会怠慢。不过,柳令襄仍觉奇怪,不知那位姑奶奶说了什么,才请得动这位太子门人。又情不自禁想到,十一皇子也来了吉州,这是为什么?其实,若有十一皇子支援她们,这件事也不算困难——但不过是她胡思乱想。

    也许是临到要表现,面容也不禁绷紧了,显得自己多少有点怯场。晏庄因此多看了她几眼。柳令襄自觉要强,忙打起精神,和他含笑谈论:“听说董老爷没致仕前,曾是太子讲官,先生跟他见过没有?”

    晏庄说没有:“董老爷做太子讲官那会儿,大概是十年前了?”他兴许还是个孤魂野鬼。直到重生,辗转进入了太子府,董老爷已是托病辞官,回到吉州老家。两人没碰过面,所幸晏庄听太子提起过,否则,当初柳衔霜向他问起,还真不知道该怎样答话。

    最初重见这世界,他也曾一样的茫然。这穷书生居无定所,身无分文,立即死了也没人在意。晏庄住在破庙里,恍惚两日,索性直接上了京城。

    也是他时来运转,恰逢太子广招幕僚,在京中摆了一场大会,说是有识之士都可去得,但如今风气大不如前,有识之士揣着风范,一定要受了引荐才去。晏庄两眼茫然,哪里认得什么名人?故而毛遂自荐,席上一句“安知非仆”,引得太子殿下频频望来。

    太子对他青眼有加,托付他办一件急事,就这样,满身行头还没顾得上置办,他又马不停歇地赶来了新亭,然后就被柳令襄当街捉婿。

    柳令襄不知他底细,只是感慨说:“十年啊,这样久了。”

    到底是少年人,总以为时间漫长。晏庄笑笑,假装看风景,没接着说,好在董府很快来人迎接,他和柳令襄一同进去了。走在别人府上,不便多说话,自然而然断了话头。

    听差领着他们到会客厅,奉茶说:“请稍等,老爷正在与人议事。”晏庄点头,约莫坐了三碗茶工夫,董老爷才姗姗来迟,含笑道:“老夫叫你们久等了。”

    “庄某见过老大人。”晏庄站起来,向他作揖,一面嘘寒问暖,“老大人身体还好?庄某此行是受太子所托,特来问候。”柳令襄也随他站起,见他目光示意,连忙转身献上异色瓷器。“听说老大人是鉴藏名家,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晏庄笑说。

    董老爷致仕已久,但在吉州,也是个大人物,平常府上多有达官贵人进出。照说这种场面也算见得不少,但晏庄自称是太子所托,那么其中意味值得思量。

    董老爷热泪盈眶,想着太子还牵挂他这老师,内心十分震动,当先面向京城揖手一拜:“老臣多谢太子惦念。”转过头,与晏庄寒暄,问起太子的情形。晏庄胡乱应付,又挑个合适的时机,向他介绍柳令襄,“这位是新亭的柳老板,老大人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海棠红’,正是她家烧造出来的。”

    董老爷轻哦一声,目光向柳令襄看去,沉吟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晏庄继续说:“这异色瓷也是柳家烧造的,我来时,太子就嘱托了,说老大人爱好在此,命我不得随意糊弄,又说,柳家的瓷器一向最好,因此我特地请柳老板帮忙,挑了一件上乘的,请老大人品鉴。”

    太子贵人事忙,肯传信柳家预警已是特别关照,哪会记得嘱托这些小事?柳令襄听得发懵,简直佩服晏庄张口扯谎的本事,也不怕被人揭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正要托辞请董老爷鉴瓷。但她始终没能插上话,因为晏庄介绍完她,就和董老爷头并着头,一老一少,当众鉴赏起了瓷器。

    临告辞的时候,董老爷已经将晏庄当作忘年之交,一口一个“小友”,满嘴赞誉,又要挽留他吃饭。晏庄固辞,只说第二日有约了。直到走出董府,柳令襄都还是怔怔的,一切太过于顺利。董老爷也答应了会帮忙宣传异色瓷器。

    柳令襄由衷地感谢晏庄:“要不是先生,真不敢想象会有这样顺利。”

    晏庄沉吟,脸色古怪:“我也认为过于顺遂了。”董老爷乃是当地乡绅,又有太子老师的尊衔,平日连官府都要敬让他三分,但自己什么身份?说好听点是太子门人,说不好听,不过是区区幕僚,犯不着叫董老爷这样客气对待。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就是另有大人物提前向董老爷打了招呼。

    在吉州,既有身份,又肯看顾柳家的大人物,再没第二个人选了。

    柳令襄也立刻想到是谁,面上微恼,却没法发作,说到底,今日终究是承了十一皇子的这份情。但他这是要做什么?皇帝明明对柳家已下了最后通缉,他如此行为,就不怕触怒他的皇父吗?

    柳令襄心里惶惶又惘惘,但在晏庄面前却并不表现,虽然他多半心知肚明。两人回到客栈,柳令襄想起他说明日有约,指不定会有什么需要,因此搭讪着问:“先生约了谁?”

    “没有谁。”晏庄当然不会说是祭拜旧人,免得她问起,还要思索应对,“只是听说吉州城外有一间寺庙,香火很盛,明日且去看一看。”

    柳令襄原没想到他是信徒,有点出乎意料:“先生原来也信这个。”

    “也?”晏庄心想,他在柳家并没看见有佛教气息,以为她记错了,“你们二爷不是听说信道的吗?”

    柳令襄说不是他:“是我那位姑奶奶,咦,先生不知道吗?”

    范渺渺前世伺候菩萨六十年,转了生,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习惯。不过,她并没大张声势向大家宣扬她要信佛,反而静悄悄的。是柳令襄去了几次惟清院,注意到她在屋中摆放有一尊观音像,香火不断,看样子是每日功课。听金妈说,这还是她上次惊厥醒来后才养成的习惯。

    柳衔霜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人摔一跤,脑袋里竟也摔进一个佛祖?”柳令襄当时还犯嘀咕。

    晏庄说哦:“确实不太知道。”在他看来,柳衔霜就是一团疑雾,浑身是谜。不过,他没有解谜的爱好。

    柳令襄忍不住好奇,问:“先生,她是怎么劝说你来的啊?”

    晏庄道:“她没劝我,完全实话实说而已。”一转眼,见柳令襄张了张嘴,很不相信,那样子像是在问:那你为什么轻易就肯?

    “当然因为柳老板是女侠,有勇有谋,很令仆佩服。”晏庄加注,说完一愣,才记起是借鉴了柳衔霜的说辞,但和她不同,他此时确是真心恭维。即使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先生,你说笑了。”柳令襄微微脸红,“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与先生相比,哪里敢称一个侠字?”柳令襄望着他,再次佩服他可以面不改色讲出恭维的好话,也不顾及听者是否会因此觉得难为情。正想着,有人拦路在前,她站住脚,抬头往上一看,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了。

    十一皇子面色不豫,柳令襄禁不住惴惴,兴许,因为听见那几句对白?

    在这极不自在的氛围里,晏庄极为自在,作揖道:“见过殿下。”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随口问,“殿下找谁?怎会来此?”

    柳令襄不吱声,闻言也悄悄看向他,十一皇子从容将眼神收回,淡淡道:“吾来找先生下棋。”柳令襄不觉松口气,却听他话音一转,隐隐有得意与笑意,“不然,你以为我会来找谁?”

    柳令襄撇嘴,低身向他作礼,匆匆跑回客房。十一皇子忍不住,低声念叨说:“这丫头,就一向对我最没规矩!”

    晏庄袖手旁观,泰然处之,心里却笑,到底是少年人——爱恋时候满腔热忱。当然他没想过,其实他死时也尚年轻,二十出头,比现在的十一皇子大不了多少,但毕竟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了,斗转星移间,总不好认为自己依旧年轻。何况,他前世没有爱过,很难理解,而他的婚姻又是一场□□,还没来得及揭晓答案,人就已经死了。

    想起前世的未婚妻,晏庄的印象是完全模糊的,史官对她的记载也是寥寥,也许她有幸脱离苦海,也许,也被他们无情杀害了。想到这里,晏庄倒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反正,该报的仇,他总要报的。

    十一皇子与他手谈围棋,再次铩羽而归,但心情却很好,尤其听说晏庄明日要去明德寺,想了想,也说:“来一趟吉州不容易,吾也登山去。”

    柳令襄是同样的寻思,她是想着:既然庄先生陪她来了一趟吉州,结果却让人家孤零零地去拜佛上香,未免不好;再说,家里刚巧有位祖宗也正信佛,既然到了菩萨地界,就算是为了她,去拜拜也好。所以到了第二日,当她乍然见到十一皇子,一时还转不过脑筋。

    “磨磨蹭蹭。”十一皇子没看她,故意问晏庄,“先生还走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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