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做主的另有其人,晏庄自然没有搭话。十一皇子一面牵马,一面跟他天南地北的闲谈,状似也不在意,只有柳令襄站在原地,憋红了脸,心里不知恨过他多少回,最后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秋水一起钻到马车里去。

    秋水后知后觉,惶恐地问:“小姐,怎么殿下也在?”

    柳令襄拗着闷气,说:“你别管他,反正今日我们是各自玩各自的。”

    马车慢行,出城后往山路而上,约莫半个时辰,明德寺近在眼前。前面闹哄哄的,马车也停滞不前,柳令襄等不耐烦,索性跳下去,抬头打量寺庙黄墙。山中藏寺,原是要清净,然而多虔客,堵得这会儿水泄不通。

    离寺门还有长长一道阶梯,单望一眼,秋水都觉得腿脚发软。幸而旁边有抬软轿的工头,秋水以目光询问,柳令襄却没理,一马当先,走上山坡。

    十一皇子知她好强,无奈苦笑,也徒步跟在她身后。

    柳令襄走到一半,秋水已经求饶,远远落在了后面,其实柳令襄自己也连连喘气,很觉乏力,干脆站住脚,慢慢平复呼吸。然而,一旦停下来了,再去张望明德寺,不免心生泄意,直打退堂鼓。

    柳令襄下意识想要回望,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胳膊。“现在别回头。”那人借力,几乎是半架着她,让她得以继续往前。这一来,轻松许多,柳令襄仰起脸向他看去,十一皇子目不斜视,脸上却不住微笑,知道她正在看他。

    柳令襄将嘴撇得老高,看似不满,眼睛里却藏不住,有几分欢喜。她心想,幸好大家都在奋力爬山,没人注意他们,刚这样想,晏庄就从一旁翩然而上。他看没看见,柳令襄是不知道,但依旧心虚极了,闹了个大红脸。

    走完石级,十一皇子总算放开了她,道:“好了,你现在回望。”

    柳令襄不必他说,已经伸长脖子望去,那段台阶密密麻麻,仍在攀登的人们,个个拔足前进,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喘一会儿,简直像在泥沼里挣扎。柳令襄定神一看,秋水也还在半腰喘气,她感同身受,回味起来,一阵一阵的骨软筋麻。

    柳令襄不禁说:“这一趟走上来,真是考验信徒的虔诚。”

    十一皇子哑然失笑,伸手指向那些乘坐软轿上来的贵人,好似在问她:人家难道就不虔诚了吗?

    柳令襄刚才登山,心神懈怠,没留意要和他保持距离,当即微愣,扭过身,跟在晏庄后面,走进寺门。明德寺占地宽敞,寺门、佛塔、大殿连贯为南北中轴线,香客们依次由知客僧引领,进入大殿内跪拜。晏庄他们上完香,刚好到中午,僧人正在布斋。柳令襄说:“还没吃过斋饭,不知什么味道。”索性留下来歇歇脚,等用过了斋饭再下山。

    听说寺内还有前朝石刻,十一皇子说道:“这也是明德寺内一景,要不要同去观赏?”

    柳令襄低声叫道:“我才不去。”

    一转头,原来不是约她,柳令襄佯作沉静:“哦,先生,你去不去?”晏庄一笑,欣然赴约。

    他们两人问过知客僧,来到寺后,只见座座碑亭屹立,这天的日光始终是淡淡的,斜照着那些碑刻上的字迹,宛如置身旧境,深感千年时光在他们眼前流逝。十一皇子上前仔细辨认,说多是石刻佛经,少有的几个记载着当年建寺之初的情形。

    晏庄并未接话,而且出乎意料的安静,十一皇子回过头,发现他独自走到了碑亭深处,面前是一座墓塔。知客僧说过,寺内还有埋葬死者的墓塔,叮嘱他们不要打搅亡者安宁。十一皇子因着好奇的缘故,走了过去,却见塔碑上赫然写着“常繁霜衣冠独冢”七字。

    “衣冠冢。”晏庄低语,眉目隐痛。

    人死后尸骨不存,才有设衣冠冢的说法,可见他死得更加凄惨,连拣骨重葬都做不到。晏庄看着墓塔,说不上来有什么心绪,分明前世最后一面,他们还在饮酒畅谈,一转眼,好友变作了冷冰冰的石碑,与他对望。

    十一皇子微微疑惑:“常繁霜独冢竟然在此。”见晏庄顾目,他解释说,“唔,吾以为他会是庄王陵的陪葬墓,很多人都以为——原来没有。不过真是奇怪,会是谁给他设立的衣冠冢?”当年庄王之乱,逆贼的同党都被赶尽杀绝,照理来说没有余孽存活才对。十一皇子顿了顿,又想,常家到底身份特殊。

    晏庄也想起从前常家,心想,当然会是那个野丫头。不过,她后来一定恨死他们,因为他与常繁霜出征之时,明明答应过要完好无损地回去。显然他们都食言了。

    有旁人在,晏庄表现得很漠然,也没有在墓塔前久站,就随意绕去了另一侧观摩。十一皇子当他是误打误撞,并没觉得奇怪,反倒他自己站在那里,感慨半晌。

    柳令襄来找他们吃斋饭,走到寺后,感觉氛围阴森,目光所及,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她刚要纳罕,风过碑林,响起簌簌之声,忽远忽近,吓得她缩了缩脖子:“先生,先生?”不敢叫破十一皇子的身份,她只好高声呼唤晏庄。又后悔,早知道叫上秋水一起。

    有人伸手,拎住她的衣服领子,柳令襄头皮发麻,只差没有尖叫,待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十一皇子。

    柳令襄左右一看,问:“殿下,怎么没看见先生?”

    “先生,你只知道要找先生。”十一皇子心情不佳,因她切切关怀,没有分到一点给他,但讲到最后,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很低,近似于喟叹,“难道,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有想过我?”

    这话他说出口,柳令襄陡然觉得危险,好像自己被迫向他施了刑。

    “令襄。”十一皇子低头看着她,“你这一向为什么老躲着我?”

    她撇清不认,眼神闪烁:“我没躲你呀。”

    “那你着急走什么?陪我说会儿话。”

    “殿下。”她嚅了嚅,顿了顿,“昨日谢谢你。”

    “就只有这个?”

    “那日的药膏,也要多谢你。”

    “还不算是白眼狼,但干嘛还防着我?”

    “瞎说,哪有的事?”

    “那你有了困难怎么不向我求助?”

    “你是钦差。”柳令襄两颊通红,十分为难,“不能拖累了你。”

    “谁当是拖累了?”十一皇子急忙否认,“要不是因为你,我何必千里迢迢赶来新亭?就为这件苦差事?”

    “那你现在差事办完了,干嘛还不走?”

    “你又说气话,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令襄内心挣扎,扭过头不说话。

    “好好,我说错话了,你不要恼我。”十一皇子默然一会儿,才问,“令襄,你听没听说过庄王陵?”

    “为什么突然问起来这个?”

    “我有办法帮你拯救柳家。”

    “难不成会和庄王陵有关系?”

    “庄王陵地图,就在柳家。”十一皇子面露笃定,一面小心留意她的神情。

    柳令襄是完全茫然的,但耳畔轰然一声,令得她整个人突然无比清醒。难怪,她忍不住喃喃,本来一直不解,不明白皇室为什么莫名其妙降罪柳家。原来是怀璧其罪。

    她望向十一皇子,难以置信,氤氲出泪光:“你也是为了地图?”

    “如果真是,我干嘛跟你讲起?”十一皇子连忙解释,怕她误解。

    “也许因为说了,有人傻,情愿奉献给你呢。”

    “我就是这样的人,在你心里?”

    “就算我说不是,也没有办法拿地图给你,因为我也才知道这个。”柳令襄抿紧嘴唇,直直望着碑亭发呆,“或许爹爹清楚,但他没醒来过。”

    十一皇子默不作声。柳令襄又问:“庄王陵地图到底是什么?交不出它,我们全家都活不了吗?”

    十一皇子摇头说不知道:“陛下他们是怎样想的,谁也猜不到。既然你不知情,那就不要多想。令襄,请相信我,柳家的事,不管有没有地图,我都会帮你的,没有,大概会困难一点,但我绝不会眼睁睁见你受难。”

    柳令襄不看向他,惨然微笑:“哦,是吗?”这时,她忽然想到柳衔霜,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真懊恼她们没在一块,不然她可以向她讲述心中的惘然与不安,兴许就会镇静很多。柳令襄本是想想而已,没想要冀望她,但这念头一起,竟不能轻易掐掉。她显得急不可耐,转身丢下十一皇子,回去叫上秋水,连斋饭也不想吃了,说要回新亭。

    她眼泪汪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然而倔强,别的一概都不说。秋水看得胆战心惊,碍于十一皇子,又不敢发问。十一皇子追着她回来,也在一旁束手无策,愧疚难安,心想早知不跟她说了,但目前已是无济于事,柳令襄是一眼也不瞧他了。

    幸而晏庄此时拜访完住持回来,看见变故,倒是很显沉稳:“那就安排客船,连夜返程。”

    他们匆匆下山,和周妈在码头汇合,登上最近一艘前往新亭的客船。船上五日,柳令襄闭门不出,面上倒是若无其事,看不出古怪。

    但这样才古怪,周妈为此焦虑,悄悄去问晏庄:“庄先生,你知道小姐遇见什么事吗?”

    “她不说,谁也不知道。”晏庄想了想,“但那时候她是和殿下在一块的。”

    周妈暗自惊讶,心想莫非小姐回心转意了吗?

    当青山在望,柳令襄才自觉冷静了些。本来此去吉州,还想着要与二掌柜谈谈,计划再走一趟金石市场,摸摸内鬼的痕迹,未想到听见那消息,害得她心如乱麻,什么都没顾上。

    柳令襄曾郁郁几日,绞尽脑汁琢磨王陵地图,奈何一无所获:她没在祖父或父亲口中听过与地图相关的任何事,只言片语也没有,她想,要么柳家根本没有地图,要么就是祖父他们也讳莫如深。若是前者,柳家如何自证,以谋生路?若是后者,生路会否也变作绝路?

    见她终日恍惚,一言不发,周妈很担心她就此一蹶不振,灵光一现想到一事,三番五次来舱门探头,柳令襄终于看不惯,叫道:“周妈,你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心里烦。”

    周妈忙说:“实是有件事,想请小姐做主。”

    柳令襄问是什么,周妈道:“衔霜小姐的生辰就快要到了,去年她没在府里,因此没有大办寿宴,今年不同,但家里又出了那样的大事。”

    言下之意,办,肯定是要办的,但拿不准该如何办。因此要讨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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