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小舟停靠。舟侍撑伞,护着蓑衣人快步上岸。伞外密雨微朦,蓑衣人抖落雨珠,一面低声问道:“何事烦扰。”

    内侍弯身,说道:“柳家献图,殿下请先生即刻回府详议。”

    帽檐微动,露出晏庄微微发怔的面容。随即他收敛情绪,将短笛交与内侍收好,换马赶回陶府。府内灯火常亮未熄,他一路经过游廊,一路褪下蓑衣、蓑帽,于书房外静候。

    不一会儿,一名亲随双手捧着一筒卷轴退了出来,见到他,与他点头示意,随后匆匆捧轴离开。晏庄只管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凝重,若不出所料,他必定是要奉命将这卷轴连夜送入京城。

    书房里面,十一皇子宣召,晏庄勉强按下心绪,推门进去。

    “先生,你过来看。”十一皇子背着手,正探身看案上的地图,连头也没抬。

    近到前,只见案上铺着地图摹本,晏庄道声失礼,拿过灯烛细看。地图应该是以山地为凭,然而绘制粗糙、线条简单,饶是他前世身经百战,熟悉地图与布阵,也对眼前这张地图一时摸不着头脑。

    晏庄不免问道:“殿下,容我一问,这张地图是真的吗?”

    史书记载,王陵位于望山北脊,自从百年前被永平皇帝下令在史册上勾去具体位置以后,王陵便彻底消失于世人眼前。但是望山连绵千里,其中名门望族的葬地更是数不胜数,若是没有精准的地图指引标记,实在难以辨认王陵入口。

    “不管真假,王陵一行,已势在必得。”十一皇子意味深长一叹,说道,“吾已命亲随将原图连夜送入京城,吾想,只怕陛下会立即派人过去寻找。”

    “若是找不到呢?”晏庄望着地图沉思。

    十一皇子沉吟着,说道:“你无非想说,倘若找不到,柳家就是罪加一等。”

    晏庄说不错,道:“当务之急,殿下该问明白,这地图到底指向何处?”

    “吾会再去细问。”十一皇子难得显露忧虑的神情,“但无论陛下找不找得到王陵,柳家曾经怀璧其罪,在某些人看来,这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生,当初因为你说,你有办法让柳家脱身,吾才与你达成共识,在陛下面前力荐你一同入陵。如今,吾已向陛下上书引荐,你可否先告知吾,你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晏庄道:“柳家人的安全,仆是可以向殿下作保证的,但至于是什么办法,恕我暂时不能明言。”

    十一皇子与他对视,品着这“受制于人”的滋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希望吾没信错你,庄先生。”

    晏庄笑了笑,说道:“殿下其实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情,柳家本来就劫数难逃。信我,不过是因为相信事在人为。”退后两步,向他一揖,认真说道,“仆愿不负殿下所托。”

    十一皇子默念着“事在人为”,苦笑一番,伸手叫晏庄免礼:“深更半夜惊醒先生,实是过意不去。先生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晏庄领命,告辞出来。

    回到院中时,天际已有一线白。这一宿来回折腾,都快天光了,晏庄心想,自己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就在房中奋笔写信,写完后他封好胶,再叫人悄悄送出。这趟忙活下来,已到早晨,隔着一面院墙,就听见陶府内人来人往,大概都是前来拜贺十一皇子的诸官吏。

    晏庄这里尤其清静,只有下人过来送上餐食。用过后,他本想着借机打个小盹,然而通宵未睡,这时竟不觉得怠倦,干脆就又在案前落座,照着昨夜里的印象,依样画葫芦般,重新将那张王陵地图绘制了出来。

    画完后,晏庄拿起地图仔细观摩,这时,有听差过来禀报,说柳小姐在外请见。闻言,晏庄一愣,忽然意识到听差口中的柳小姐也许是范渺渺。只是……

    晏庄问:“她说是找我?”

    “柳小姐说她找庄先生。”听差不明所以,连忙递上拜帖。

    晏庄接过拜帖,随意瞥了眼,果然不出意料。然而柳大爷昨夜三更才献图,她今晨便匆匆登府求见,多半是别有用意。他想,大概还是因为王陵地图,要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晏庄稍微定神,将地图卷好藏起,道:“请柳小姐到庭中稍等,我就过去。”一面披衣起身,也往庭院中去。

    早间停了雨,一路上,丫鬟们又忙着将盆栽花草摆出来,装扮庭院。

    “细雨太烦扰,简直搅得人梦里也不清净。我瞧柳姊姊你眼下泛青,是不是也没有睡好?”

    “冬日少眠罢了,一向如此,多谢你关心。”

    花间有细碎的谈话声。晏庄脚步未收,陶子莹欣喜地抬起头,向他问礼:“先生来啦?”范渺渺因背对着说话,听见陶小姐的动静,方才转过身来。见到他,也向他问好。

    晏庄没想到还有旁人在,有点意外:“陶小姐也在。”

    “我是继续来向先生学曲的。”陶子莹抿嘴一笑,好似完全忘却昨日的争端一样,与她再见面,没有丝毫的隔阂。

    再看向范渺渺,她抬起头来回视他,却道:“其实我来,也是因为想向先生讨个乐谱,正巧与陶小姐在游廊上遇见了,便相约着一起过来了。”

    “早在先前我们就讲好的,先生忘记啦?”陶子莹笑道,“那么今日我算是不请自来了,先生千万别怪罪我。”

    “陶小姐哪里话。”晏庄请她们入堂内稍坐。

    一壶热茶被捧上来,范渺渺端起暖手,静看他和陶子莹相谈。其实,他未必真有闲心陪她们论曲,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与陶小姐交谈盎然。而陶小姐的心意太明目张胆,范渺渺在旁始终无法吭声,因为她也太知道喜欢他这感觉。

    然而,再隔着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看他,却使她感到一种空虚的后劲,也许是很难相信,如今的他,与她一样真实存在着。

    难以否认,他的死,成全了她的痴情。但这痴情突然不免太多余了,她心想,幸好他从来不曾提起,不然,叫她该如何自处?根本她连做守陵人也没有资格的——想起自己来此的本意,范渺渺更是陷入沉默。

    虽然柳家早有计划,但柳千亿昨日献出王陵地图,还是叫范渺渺大吃一惊。听说这些年来,老皇帝在寻陵一事上,表现得太过于热衷,不过因为太子向来主张王陵宝藏虚无可笑,所以一直无法大张旗鼓动作。照柳千亿的想法,他要用王陵地图来挑唆皇室内斗,待价而沽,那么,就绝不会简单地献给目前无宠的十一皇子。

    范渺渺在想,献给太子,一来可以寻求庇护,二来,也能挑唆君臣父子关系,或许才是他们最佳的选择。而今,柳千亿的选择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除非……她轻轻摇了摇头,心想,柳千亿手里又没有真地图,倘若想为十一皇子争宠送上大礼,只怕是不能够的。

    “柳姊姊,你不认同吗?”陶子莹见她捧杯不语,却忽而摇头,还以为刚才与晏庄说的话,她有不同的看法。

    范渺渺忙回过神,一面喝茶掩饰,一面说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了。”

    “这杯凉了。”晏庄兀自伸手拿过她的茶杯,另替她们一人换过一杯新茶。

    陶子莹向他道谢,转头对着范渺渺道:“我一情急就是这样,说起话来,人家都插不上嘴,柳姊姊请别见怪。”

    范渺渺只管摇头,随后捧起茶杯慢饮。

    晏庄问道:“柳小姐觉得这茶水如何?”

    范渺渺一早尝出这是茶饼的味道,见他明知故问,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很好喝。”

    陶子莹也浅尝了一口,等了半晌,却不见晏庄问自己,不免坐立不安。这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不见他们有半点局促,好像两个人也很适应没话说的情景。

    陶子莹忍耐不住,笑问:“先生怎么不问问我?”

    晏庄看她杯中的茶未动多少,笑说:“我想,这茶或许不太合陶小姐的口味,因此不太好问,免得自讨没趣。”

    陶子莹一怔,连忙说道:“倒也谈不上不合口味,不过,先生这里的茶似乎并不常见,饮来口感偏甜了些,我是不太习惯而已。”

    晏庄另外替她倒了一杯清水,换上。再看一眼范渺渺,跟神游天外似的,依旧沉默不语。他突然一笑,说道:“这茶,还是柳小姐推荐给我的。”

    察觉陶小姐目光看来,范渺渺解释道:“这茶饼中添了不少香料,像陶小姐你们喝惯了清茶的,是会觉得有些腻口。你不妨多喝些清水漱一漱。”

    陶子莹见到他们这样一唱一和,接过清水时,一时谢也不是,恼也不是。

    范渺渺顾不上理会她吃醋的情绪,原本就是一心好意,倒也不怕别人误解。但她本来是为探查晏庄口风而来,如今在这里陪坐半天,简直白费时间。当然,这全怪自己,刚才在游廊上遇到陶小姐后,就不该谎称自己也为了听曲而来。

    她自知晏庄绝没有雅兴奏曲给她们听,因为他身份尊贵,哪怕沦落至今,也断然没有给两个小姑娘弹奏曲子的道理。偏偏,他今日也很奇怪,不弹曲,却干坐在这里陪她们闲聊。可是闲话聊尽,再想要深谈,碍于彼此的关系,只能欲言又止。

    她总不能对着他大喊大叫,说是我呀,是我呀!——凭什么就希望他会认出自己呢?昨日那场出头,平心而论,更像是在他面前作秀,叫嚣着,渴望着,想要他认出自己。然而同时代下,仰慕他的女子千千万万,她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而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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