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范渺渺有心等陶小姐先告辞,毕竟她想要说的话,得在背人时才好开口,但万未料到陶小姐竟和她较上了劲,只字不提离开。深冬的天空,就算是晴天,也常感觉蒙着一层灰在,这日刚下过雨,更不必说,整片天都是沉郁的颜色,时辰一长,更听见屋檐外呼呼的大风,一阵又一阵,兴许又要落雨了。

    陶小姐到底不如她好定性,终于提出告辞,因为姑娘家名声要紧,与外男同在一个屋檐,时间一久,传出去总不会好听。而柳衔霜新寡,范渺渺又早习惯了独身的氛围,不太在意这些闲话。

    晏庄送完陶小姐回来,见范渺渺半伏在案上,便故意放轻了脚步,绕到她面前,却没想到这半刻工夫,她居然合着眼睡着了。他就这样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又失语又失笑,最后索性倒杯热茶,往交椅里一坐,也不叫她,只是望着庭外琳琅的风雨,思索前尘旧事。一时半会想得入神,直到下意识轻呷一口茶水,察觉到水凉,才醒悟过来。

    外面风劲,经不起她这样贪睡。晏庄搁下茶杯,伸手过去轻轻拍她的肩,叫她起来。

    范渺渺应势睁开眼,反应了一下,面上赧然:“先生回来了?”

    晏庄站起身,说道:“我们进屋说吧。”

    范渺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外面这样冷,她刚才当然没有睡着,知道他是几时回来的,知道他独自在望雨沉思,也知道,自己佯装不醒实在滑稽,然而与他的这般宁静,两世以来屈指可数,她实在贪恋,不忍心去打破。

    进了屋,晏庄招呼她随便坐,范渺渺打量着他屋中的布局,一边拣了张椅子坐下来。晏庄刚在主位落座,抬头一看,不禁笑道:“现在才想到要避嫌吗?坐在门边。”说到后面,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居多。

    范渺渺暗恼,心想,怎么自己面对他时,总是不太清醒?脸上一红,就要起身过去,却见晏庄从主位走下来,在她身旁从容坐下。

    “柳小姐,现在可以讲了吧?”晏庄问道,“你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

    范渺渺心思微乱,抬眼直视他:“我想要观图。”

    晏庄顿了一顿,将闲搭在圈椅上的手一收,坐直了身,说道:“柳小姐,你说的话,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图?”

    范渺渺说道:“就是昨夜里,柳大爷献给十一皇子殿下的王陵地图。”

    晏庄抱着手臂,认真地想了一想,随后往椅背一靠,笑说:“那你走错了地方,倘若想看图,该去找殿下才是,怎么认为我这里会有?”

    范渺渺默不吭声地观察着他,想要辨别他话里真假,十一皇子急召他的消息早就走漏了风声,而且,他会不知道王陵地图吗?

    晏庄却是似笑非笑地回望,心里想,地图本就是她们柳家献出的,他不相信她完全没有看过。何况,她哪需要按图索骥?现在临给他上演这一出,未免可笑。

    屋内气氛沉寂。

    范渺渺忽然问:“先生,你信王陵宝藏吗?”

    “民间传闻或许是有几分假的,但我想,若连皇室也觊觎,倒不如宁可信其有。”晏庄气定神闲地笑道,“再说有没有,入陵就知真章了,你就算问我也无济于事,我说了又不算数。”

    “先生滞留新亭,难道不为王陵宝藏?”范渺渺问。

    晏庄懒洋洋笑道:“谁都好奇,我也不过因为好奇心旺盛,想要凑一凑热闹罢了。”

    范渺渺呼吸也窒了一下,假装平静地追问他道:“先生的意思是,也想……入陵一窥吗?”

    晏庄含笑说道:“这要看陛下的旨意,我做不了主。”

    他始终对此避而不谈,或许也是不愿让她过多干涉进来。范渺渺不禁感到困惑,转念一想,他们都不知道柳家其实没能找到所谓地图,所以,若说这世间还有谁找得到王陵入口,大概只有她了。她这些日夜辗转反侧,内心里很不愿有人打搅到王陵的清净,因为王陵是他的安骨之地,也曾是她的安身之所。但他作为当事人,倘若要去,她难道能阻拦吗?

    ——显然不能够的。

    范渺渺索性直言了:“先生若要去的话,能否带上我一起?”

    晏庄道:“跋山涉水,辛苦得很,现在可不是讲玩笑话的时候。”

    范渺渺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想过没有,单凭地图,或许不够呢?一路跋山涉水,最后功亏一篑,才更使人灰心。”

    闻言,晏庄唇边的笑意稍淡,目光猛然向她看去,范渺渺却忽然别过脸,兀自盯着窗台上避雨的鸟雀,自言自语道:“先生院中的鸟雀好像一点也不怕生。”

    还记得从前庄王陵附近的鸟雀就很不怕生,气势赳赳的,常在陵园里巡逻,很多时候他们都到跟前了,才肯振翅飞走,而到了夏天,耳畔就全是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也吵死了。但一想到这些,她嘴角忍不住扬起淡淡的笑意。

    晏庄不知她是有感而发,还道她故弄玄虚,眉目凛然,隐有寒意,问道:“柳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是我刚才胡言乱语了。”再讲,对柳家就不利了,范渺渺起身告辞,“今日实在叨扰,先生请留步,不必送了。”

    晏庄望着她背影,突然出声问她:“倘若我不去呢?”

    范渺渺身形一顿,有心想问他一句,你当真会不去吗?但这些事不能说破,一旦说破,他们两人之间就再没遮掩,一定要承认某些事实。而她怯懦。

    “那么,先生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她稍稍偏了脑袋,轻声措辞,直到最终也没有回过头去。

    出来后,雨渐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雨珠。撑开一把伞,仿佛暗灰的苍穹压在头顶上,使她整个人心事重重,先前不得已才跟他讲了好多,而以他的聪明,要猜到她们柳家在虚张声势,不会很难。范渺渺并不担心他会告诉十一皇子,或者是太子,毕竟她口说无凭,没到最后关头,贵人们未见得会相信。

    就怕他也和柳千亿一样的念头——挑拨皇室内斗。怎么先前不曾想到?范渺渺禁不住冷汗津津,重生以来,他处心积虑接近太子,与十一皇子交好,无不说明他的野心勃勃。范渺渺想,他如若再做回一朝叛贼,立誓反了这江山,该如何是好?

    但她又做不了他的主。范渺渺苦笑作罢,只好先管眼前的事。

    回到府上,撤下雨伞,忽觉雨过天晴。柳令襄趴在桥墩上喂游鱼,终于等到她出现,连忙招手叫她过去,小声说道:“那位神秘人回来了。”她是寻思,叫他大人也不好,容易给人识破身份,但将他喂来喂去,也不好,干脆就称呼他为“神秘人”。

    范渺渺一怔,才想起她说的是谁,道:“他从吉州回来了?”

    “今早刚到的,回来得也真是巧,我们才刚献出地图。”柳令襄又想起来,提醒她道,“父亲先前问起你行踪,我只说不知道,但府里人多眼杂,应该有人看到你过去陶府。”言下之意,要她等会留神解释。

    范渺渺说知道了,顿了顿,问道:“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柳令襄好奇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范渺渺想了想,默默摇头,事涉前生今世,说了她多半不信,又何必让她将自己当做妖魔鬼怪?

    柳令襄灿然一笑,说那就是了:“那我干嘛废话,还使你平白无故地犯难?”说完,她挥挥手准备走掉,行开几步,突然又回过来,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是吗?”范渺渺见惯不惊,含笑着道,“这话好多人都跟我讲过。”

    柳令襄冲她眨眨眼,说道:“那么有一句话,你一定没听过。”

    范渺渺表现得饶有兴趣,问她:“哦,那是什么?”

    柳令襄慢吞吞走回她面前,郑重其事地道:“我一直想说,那个时候幸好有你在。嗳,忽然讲煽情的话,真不习惯。”她撇嘴一笑,很想活跃气氛,却露出惘惘的神情,“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撑下去。”

    范渺渺宽慰道:“现在好了。”

    “你真这样认为?”柳令襄瞥她一眼,低沉说道,“父亲自醒来后,我总觉得他变了许多。就说地图的事,明明我们……没有。真不敢想以后会是什么景象。”昨夜听说父亲献图,她连梦里都是被满门抄斩的画面。吓醒来时,泪还挂在眼角,心有余悸。

    范渺渺揽过她的肩,安慰说道:“还有瓷会要你操劳,别想那么多了。”

    柳令襄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还是认为,你不要太干涉家里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你今日去陶府是想要做什么,但想必是跟王陵地图有关。其实你是早嫁出去的人,柳家已经跟你没任何干系了,这趟浑水,你不必来蹚的。”

    范渺渺沉默地摇头,心想,该怎么叫你明白?这是我前世种下的因,才导致今生的果。不管如何,王陵一行,她都不得不参与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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