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之后几日,渺渺在佛前做完日课,便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她们总是漫天闲聊,说到年少时的那些糗事,说到京城里的世家趣闻,说到朝堂上的机关算尽。当然多半都是太皇太后在说,渺渺只管微笑倾听,时不时接上一两句话,不叫表姊的话落空。

    时间一长,太皇太后也意识到了,笑说:“瞧我,尽是我在说。”

    渺渺就笑道:“我在这里终日清闲,做的不过都是些无聊的事,倘若翻来覆去地讲,只怕表姊你听得没趣。”

    太皇太后却肃颜,说怎么会:“你上次讲到烧瓷,我就爱听。”

    渺渺猜想她是太闷了,提议说道:“正巧今日有一批瓷器出窑,表姊若是感兴趣,不如过去一睹为快?”

    太皇太后闻言有些动容,她身后的内侍却欠了身,小声劝诫:“老祖宗,陵邑附近鱼龙混杂,既不安全,也恐怕有窦太后的人一直盯着,识破您老人家的行迹。”

    渺渺一听,自知失言:“是我没想周全。”

    太皇太后宽慰地拍拍她手,说道:“不怪你,都是这些奴才大惊小怪,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屋内的内侍、宫女纷纷应声跪下请罪,渺渺见状,不得不起身,劝道:“表姊,他们也是一片忠心。”

    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让她坐,一面训斥内侍:“这里不是宫中,别把那些陈旧的规矩带来,更别动不动就进言、请罪的,难道什么做的,什么做不得,还需要你们来教吗?没得扫兴。”底下人面色惶恐,太皇太后更是不豫,挥手叫他们都退下。

    一转脸,见渺渺在旁有些坐立不安,太皇太后流露关切的神气,问道:“渺渺,别给你吓坏了吧?”

    渺渺顿了顿,摇头说不会。

    “说起来,走到我如今这一步,在外人眼中,是无限风光,实际却不然。吃什么,做什么,每天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到处是束缚。有时候,我望着底下人的眼睛,会觉得茫然,因为这里面许多都是打着是为你好的名义,背地里做的事,却另有他们自己的心思与想法。”太皇太后叹息道,“渺渺,我很心累,但事到如今,却只能继续支撑着走下去。以前,每想到你一人孤苦无依,我总是怀有很深的愧疚,不过,现在亲眼见你自得其乐,倒对你有许多的羡慕。”

    渺渺不知如何宽解,只好握紧她的手。太皇太后偏过头,轻轻拭掉眼角的泪光,说道:“在我看来,你而今有兴趣所在,不必无聊度日,那是很好的。”

    渺渺说道:“我平生没有大志向,像这样平静度过一生,已经十分知足。表姊不必因我始终耿耿于怀前尘往事。”

    太皇太后听她这样一说,难免欲言又止。前尘往事,渺渺未必知情,若她知情,还能够对自己毫无芥蒂吗?太皇太后看着渺渺清澈明亮的双眼,不敢去赌。此生,她已失去太多,不愿再失去这唯一的亲近的妹妹。

    太皇太后沉默着,渺渺便借机退出,去了一趟瓷窑。窑工已挑选出一批“聚沫攒珠”,渺渺将其中两件品相最好的先敬呈给太皇太后,其余的则供奉在庄王陵前。

    太皇太后很是喜欢,拿在手中不停端详。见渺渺屋中桌案上还堆放着一些瓷器,随口问她:“另外的这些,怎么不摆进箱中,难不成是要送给谁的吗?”

    “是常小姐。”渺渺答说。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笑问:“你与她什么时候走得这样近的?”

    渺渺说道:“前些年她常来拜祭,因此与她多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不过,最近几年,她倒没有再来过了。”

    “大概是忙不开身。”太皇太后说道,“这一两年常家在闹一件官司。因为常家绝嗣,他们远宗的长老想要老夫人立继延嗣,但常小姐坚决不允。”

    这件官司一听便知极为棘手。渺渺微微蹙眉,说道:“常家嗣绝爵除,家底却在,远宗提议继子,恐怕是别有打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这是要吃绝户,不过,有常小姐在,他们的打算只怕要落空了。”太皇太后见渺渺颇感兴趣,仔仔细细将这件官司说给她听:原来,常小姐已育有一子,但远宗的长老认为她出嫁从夫,不该再插手常家事务。常小姐自是不服,当场问道:“难道我的孩儿就不能姓常,不能算是常家的血脉吗?”

    渺渺听完,却有些怔怔的,说道:“血缘孰近孰远,各人明明心照不宣。”

    “但照如今的法理人伦,常小姐不占优势,不过,因为最终的决定权在常老夫人那里,她一日不松口,远宗那些人也一日奈何不得,所以这场官司眼下还在僵持。”太皇太后说道,“但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老夫人毕竟年迈了,等到撒手人寰之时,只能由宗族出面安置后事。到了那时,常小姐纵使是亲女儿,在伦理面前,也一样使不上劲,更别提以外嫁之女的身份继承常家。”

    渺渺说道:“常小姐不会是为继承财产才费心至此。”

    “她的心气,我是见识过的,当然知她至始所愿,是为振兴常家。然而,当世除你我之外,还有谁肯如此承认呢?”说到此,太皇太后似乎有点感同身受,微微一笑,“渺渺,你久居深山,大抵没听过外间一些传言,就连我,早年也有人议论。”

    太宁皇帝执政后期,身体病弱,经常不能手批奏折,所以多半是由她代劳。后来,民间就有传言,说她越俎代庖,想要临朝称制。太皇太后说道:“这些话,我听过后并不放在心上,到底那时太子年纪尚小,等到足以继承大统,我只管含饴弄孙去,谁还乐意管他这些烦事嘛!岂料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太子继位没多久,竟也跟随他皇父去了。大统初定,一切原该以安稳人心为要,那窦太后却是个胡来的主儿,叫我不得不再为先帝替他儿子看住这江山。”

    “别人怎样议论,我根本全不在意,原本我意不在此,就不怕旁人误解。”太皇太后说着说着,忽然红了眼圈,紧紧抓住了渺渺的手。渺渺给她抓得生疼,却不敢叫出声,因为表姊此刻的神情是她从所未见的激动,不可置信、愤愤难平、负屈含冤,一样一样,浮现在她的脸上,最后化为心死如灰般的静默。

    若是那日她没有半夜被梦惊醒,会否早已魂断他手?回想起那时,太皇太后心中满是怨憎。哪怕他死去多时了,那夜他停在她脖颈间的双手的杀意,依旧使她一旦想起,就止不住的津津冷颤。

    “窕娘,我活不长了。”太宁皇帝当时叹息。

    他活不长了,而太子尚小,怕她乱政。在这种时候,他竟坦诚地无耻,而自己的生命却仅仅在他的一念之间。王窕敢相信,寝宫之外一定布满禁卫,她若有反抗,是必死无疑。她很快明白过来,感到难过:“你不信我。”

    太宁皇帝摇了摇头,说道:“窕娘,我就是太相信你的手段了。只要你愿意,天下唾手可得。”

    当然后来,他并没有下得去手。固然是她临场表现出的脆弱,唤起了他心底残存不多的温情,更多却是因为,他一时的迟疑,使他错过了最佳机会:她已经醒来,若论单打独斗,他拖着病躯,不会是她的对手。在那夜之后,王窕更是不会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但这般委屈,憋在心中太久,无人可以述说。就连渺渺,也不行,因为怕日后自己会因此动了杀机。王窕忍住了情绪,慢慢松开了手,望着渺渺,嘴角牵起淡淡的笑容,说道:“可以预见,若之后我与窦太后争出了高低,传言又会甚嚣尘上。”

    言语慰藉毕竟是苍白无力的,渺渺走过去,揽住表姊的肩膀,轻轻抱住了她。王窕靠在她怀中,终是难以释怀,呜咽一声,伏过身去微微啜泣:她最终还是亲自下药,慢杀了他,但当她亲眼看着他阖上双眼,心中轰然一失。她忽然知道了,终其一生,自己都不可能改朝称制,不然,不就是应了他此前的预感吗——她是给他算计进去了。可见他至始至终都不曾相信过她。

    失态过这一阵,她又恢复了往日太皇太后的尊容,高深的,威严的,慈悲的,而王窕这个名字,早给世人忘记了,就连她自己也快忘记了。半月后,前朝的纷争平定,小皇帝亲自驾车,来接太皇太后回宫。太皇太后搭着内侍的手,临上车前,回望渺渺,打了个哑谜:“对于你,我还有个未完的心愿,不过告诉你了,依你的性子,一定不肯受的。”

    渺渺疑惑,心想她此生心愿尽了,哪里还有其他?正要固辞,却见太皇太后遥望陵宫的方向,叹息了一声:“这么些时日,我也没去给十二郎上柱香,纵然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尊贵身份,纵然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缘由,但确也妄自了我们从前与他的情谊。可是,我们身在这俗世中,万般不自由,各人有着各人的立场,对错哪里说得准呢?”

    渺渺听得默然不语,太皇太后转过脸,对她说道:“只是渺渺,我唯独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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