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表姊的歉意,渺渺原先只是觉得莫名,因为若是为她入陵的事,根本就怪不到表姊的身上。直到后来,她与常小姐接触多了,听到说了一些军中秘闻,突然如梦初醒:原来当年庄王刺杀太子之后曾经成功匿走过,接连数日,都无法查明他的行踪,后来在吉州附近的小县城,被军兵围堵,受万箭穿心。

    常小姐曾说:“照常理来说,他戴罪之身,要么亡命出海,要么回京诉冤,实在不该千里绕路吉州才是。”

    “但吉州是常小将军殒命之地,他一定会去。”渺渺脱口而出之时,忽觉阵阵熟悉之感,方才想起自己曾与表姊谈论过此事。那时是无心之言,不料,表姊记在了心中。

    ——但她,没法去恨。

    渺渺其实茫然得很,难道要去怨恨表姊吗,怪她因为太知道自己情深,怪她因为太相信自己深谙他一切?怪来怪去,事已至此,他反正是活不过来的了,但她的这份情,至今寂静无声,只得表姊一人洞悉、认同。

    何况——

    “表姊对我一向恩重,如今却在我面前自论过失,委实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渺渺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深深看她一眼,起驾回宫。王陵又恢复往日的宁静,渺渺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念经、督烧瓷器,隔了一整个冬日,立春之时,常小姐忽然来信,说常家官司已结。

    常小姐在信中说到,衙门判案原本更倾向于宗族,因为他们认为天道伦常乃是立身根本,主张宗统定亲疏,而非血缘,不过,碍于没有常老夫人允准,官司才迟迟没有动静,但长久地拖延下去,只会对她不利。后来,是太皇太后介入此案,强行破例将常小姐之子记在常繁霜名下为嗣。

    常小姐说到她进宫感谢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只道:“制礼者为男子,不免为己谋。我与你同为女子身,感同身受之处,何须言谢。”

    又听常小姐讲起,她近日收容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教导他们识字、学武。常小姐解释道:“都说我们常家到这辈传承断绝,我偏不相信。我会尽力收容那些贫苦的孩子,传授他们绝艺,等日后他们长大成人了,常家桃李遍天下都是。谁说家业只有男子才能发扬光大?”

    那封信,渺渺反反复复拿出来看过许多遍,回想她自己的半生,似乎尽是虚度。但她没有她们那样的志向,渺渺为此苦恼许久,某日,当她见到窑工敬呈上来的“聚沫攒珠”时,心中忽而一定。

    此前她督烧瓷器,不过是为打发陵中无聊时间,从那日起,一切不同以往了:她与窑工们日夜钻研秘法,思考如何改良釉面瑕疵,经年累月,终于烧成了“沧海浮珠”。但那依然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所以,她将她生命中残留的热情完全投入了进去,至死。

    临到弥留之际,她写下自己唯一的心愿,托人送进宫中。她在信中请求表姊,将她此身葬在那片废瓷之墟,因为那是她半生的心血所在。

    范渺渺不禁一个寒颤,如果他的尸首不在棺椁之中,那么会在哪里?因为陵中既不见捣毁痕迹,说明百年来并无生人踏入,又未发现什么可疑暗室,说明并非是陵中机巧设计。

    ——那么,会在哪里?

    她僵硬地扭过头,见晏庄还闲坐于地上休息,四周灿灿的砖石、黄金、金银器皿,照在他面容上,仿佛镀有一层微温的光亮。那点温度,对她当下而言,算是一种慰藉,好像突然那所有的欲言又止,都能够很轻描淡写地讲出来。

    范渺渺先润了润唇,迟疑着说道:“也许,会在另外一个地方。”

    晏庄抬起眼,看了她一眼,范渺渺却暂且没有多说,毕竟一切尚未落实。她径直提起灯,为他引路,走过墓道,出了陵宫,回到献殿,见到月光久违地照亮脚下,两人才发觉时辰倏忽已过,天光在即。

    考虑到晏庄是隐藏身迹而来,趁天未亮,现在回去还不至于惊动徐公公他们,范渺渺就说:“路途一来一回尚要些距离。”

    “在陵外吗?”晏庄问。

    范渺渺将头轻轻一点。晏庄沉吟着说,那不碍事。他既然这样说了,范渺渺也不好再劝,带他走自己来时的密道。

    范渺渺一面带路,一面解释说:“密道早就有的,我猜想应是修建王陵的工匠所留。因它一直通到窑址那边,为了方便进出,后来也一直没有叫人来封上。”密道因为经久不用,头顶到处都有蜘蛛结网,偶尔也看见有动物的腐尸,横在路中。想必是误入此地,给困住了。范渺渺别开脸,不去看那些,只管硬着头皮往前走,脚下却愈走愈快,愈走愈快。

    突然,晏庄伸手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灯具。他在前面掌着灯,时不时回过头提携她一把,却又很快松开手,那微乎其微的触感,稍微分散了范渺渺对于眼前的惧怯。望着面前他的背影,她踟蹰半晌,终于酝酿着低声说道:“王爷,过往的事,本不该再提起了。”前尘旧事,早付与梦中呓语,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会当着他的面再讲一遍。

    “我与你旧日相识,知交虽浅,但无怨怼,从前那些党争斗乱,我事先并不知实情。”倘若知情,怎肯他死?范渺渺咬住唇,心情颠来颠去,依旧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若要袒露心意,怕他陡然感到困扰,若先向他赔礼道歉,又过于没头没脑。

    她垂着脑袋绞尽脑汁,想要厘清其中关系,奈何不知为何,一和他来往,她又好像变回以前那个迂讷的自己,明明张了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晏庄至始没回头,但她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因为火光照着他的轮廓,他哪怕一点细微的动作,在光影之下都会被无限放大。他侧过了头,那点幅度几乎是微不可见地,也许正斟酌她的话语?可是范渺渺等了好一会儿,却只等来他的无言。

    猝不及防地,前方忽有光线照来。密道之中逼仄狭小,任何的动静都很难忽视,那边自然也发觉了。只见那光线迅速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移动,避无可避之下,晏庄一手将范渺渺护在身后,另一手却是提灯回照。范渺渺藏在他身后,忍着刺眼的亮光偷偷去望,来人面目逐渐清晰了,两边都不免一阵轻呼。

    “你怎会在此?”晏庄静了一会儿,先开口发问。

    常灼刀说道:“我见时辰不早,却迟迟没见柳小姐的人影,所以进来接应,免得出现什么意外。”

    “多谢常公子挂虑。”范渺渺站出来,向他行礼道谢。不能不说,此时多他一人,倒叫她轻吁一口气,不至于还在晏庄面前显得那样畏畏缩缩。其实她何尝不知,那些话,隔着悠长的时光说与旧人知道,连烛光都要替她害臊,笑乱墙面人影。

    然而事已至此。她想,事已至此便是那故事的收梢了。

    范渺渺勉强一笑,向晏庄、常灼刀点头,随即领先出了密道。密道出口正在窑址附近,她在晨光熹微中辨明方位,带他们来到那面曾经震颤过心灵的瓷墙面前。

    常灼刀正问晏庄:“还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忙活了整晚,一无所获,晏庄眉目间露出些倦怠之意,淡淡嗯了一声,但没说什么。范渺渺已经围着那面瓷墙走了一圈,回来跟他指道:“应该在那底下。”

    她所指的地方,并不起眼,周围和旁边分明一个样,都是堆积如山的瓷器。晏庄闷不吭声,看了足有大半天,转身找了把趁手的工具,就地挖起来。

    常灼刀站在他旁边,打量一会儿,摇头说道:“不太好挖。确定会在这里吗?”后一句是问范渺渺。范渺渺抿着唇,想起表姊前世那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轻轻将头一点。

    前世表姊自认为亏欠了她,曾多次对她入陵表示不认可,后来见面,表姊却不提此事,想必是见她最后在此地找到了内心宁静,也释怀了。可是,她的死后归宿仍是一个问题,本来,照范渺渺的想法,死后草草一葬,也没什么的。但表姊绝不会任她孤零零,死后无所依托,多半还是要为着她的身后事,麻烦这,麻烦那——她起先倒是想过,说不定表姊会将她葬回范氏族墓、父母坟旁。

    可是从前她一意入陵,与范氏决绝,恐怕他们不会太愿意。因考虑到这一层,她才临终留有一言,希望就近葬在陵外窑址,好免去表姊为她各方周旋。

    而今亲眼见着,才恍觉表姊竟一早就为她想好了归宿。可是,可是,就如表姊所言,这并非她愿,若她知晓,一定是不肯依的:因为这世上爱而不得的人又不止她一个,她能够半生陪伴,已经知足,怎好勉强他连死后都要与个陌生人同穴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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