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范渺渺、牵云等人来到杏花里,茶馆主人忙来招待,笑问:“柳小姐,日头虽落,酷暑未消,给您几位上碗凉茶,如何?”

    范渺渺笑说有劳,进店寻了张桌子坐下,又向牵云、丁乙道:“不要拘束,你们也坐。”

    牵云向来是小姐说什么,她做什么,当即大大咧咧地坐下了,而丁乙才到范渺渺身边听候,闻言觉得不妥,有些踌躇。牵云看得不耐烦,伸手拉了他一把,哼道:“磨磨唧唧干嘛,小姐叫你坐,你就坐!”

    丁乙低声道:“不妥,实在不妥,怎能够与小姐同桌吃茶?”他哪怕被牵云拉得坐下,但屁股只敢挨半截,整个人显得坐立不安。牵云看见他这样,扭过头去偷笑,丁乙顿时红了脸,也低下头去。

    范渺渺将图纸在桌面铺开,凝神回忆刚才实地考察的所见,正全神贯注地思考,忽然她觉灵光一闪,顾不得抬头,伸手就找牵云拿笔,想要记录灵感,岂知手停在空中半晌,牵云才慢吞吞地递了笔来。

    当下不及责怪,范渺渺笔迹潦草,快速记完心得,搁下笔一抬头,却看见牵云、丁乙二人双双面带惊惶。她下意识往旁边一瞥,也立刻呆住了。

    李帘静不知几时出现的,此时静静站在她身侧,微低着头,目光似停留在她的图纸上面。范渺渺又注意到他袖口上有新鲜遗墨,心中便知,他早就来了一时半会儿,却不出声,兀自吓别人一跳!

    范渺渺微微一笑,打破安静的同时,也点出他该非礼勿看:“刚才多谢李大人递笔之情。”

    李帘静大概是没想到她眼神这般的尖,面上不作声色,点一点头,却慢慢地将右手收至了身后。

    正逢店主人上茶,李帘静侧身让开,范渺渺便向牵云示意,牵云意会,过来将图纸卷了收好。

    范渺渺趁势尝了几口茶水,勉强解渴,随后她放下碗,佯与牵云说道:“不早了,你们尽快喝,我们还要趁着夕阳没下山,赶回城中。”丁乙听命,连忙咕咚咕咚喝完一整碗,看得牵云目瞪口呆,连茶水都忘饮了。

    牵云忍不住啐道:“牛嚼牡丹!”

    范渺渺也被他给逗笑了,转身面向李帘静施礼时,都还含着些许的笑意,但却与他说道:“李大人,我们就此别过。”

    李帘静丁忧在野,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机巧到,就算她只是范渺渺,也不禁要怀疑他是否还有别的用意,更不必说,在外人眼中,她而今的身份是柳衔霜。这场面要是给他母亲撞见,委实是有口难言——怎地偏在此地,偏是这两人偶遇?

    范渺渺匆匆想要脱身而去,李帘静却喊住她,说道:“我听说,你近日在为设计窑口的事奔劳。”

    范渺渺站住,却未回头:“大人刚才已经亲眼看见。”

    “要截断青山,将各窑口联系在一块,实属不易。”李帘静刚才看过她的笔记,瞬息之间,竟明白了她的千思万虑。他指出道,“截断青山,并非不可为,但要打断各家壁垒,才是难题所在。”

    何处设堂、何处设亭、何处设陶务作、何处设窑式,都有极大的讲究。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各家掌事常为此争论不休,范渺渺必须规划出最佳的区域,方才能令他们都心悦诚服,就像李帘静所言,截断青山,尚算简单,难在人心。

    范渺渺转过脸,看向他,心想,即使你是李帘静,旁人肯多看你几分薄面,但其中牵涉多方利益,借你的光,恐怕也不会见效。

    果然李帘静避而不谈,只是说道:“掌事将你的图纸拿来给我看过,出于对全局的规划,损伤某几家的利益,实在不可避免,你若一心想要皆大欢喜,那才是完全不可能的。”

    见他似有建议,范渺渺说道:“愿闻其详。”

    李帘静说道:“再改图纸,反而费力不讨好,也于事无补,我以为而今之计,在于恩威并施。动工在即,迟迟敲落不定方案,柳千亿作为商会会长,本该问罪的,但众人皆知,碍于你的颜面,他必然不会如此,所以鲁、陈二家才肆无忌惮,一拖再拖,想要谋求更多利益。”

    “此乃示威。”范渺渺问道,“那么又该如何施恩?”

    李帘静说道:“拟定补偿办法,损害的利益,明察秋毫地补足给他们。”

    范渺渺问道:“办法也是人定,总有偏颇,倘若仍然不行呢?”

    李帘静看着她,竟含了点笑:“倘若两者皆不可行,便将鲁、陈两家包括在外,对于你而言,那是很简单的,只需在图纸上拿笔勾去就是。我想,真到那时,着急心慌的未必会是柳千亿。”

    范渺渺知他所言不错,鲁、陈二家不过是恰逢其会,在柳千亿提出“新亭窑”构想之时,想要分一杯羹。如果届时真将两家“包括在外”了,当先坐不住的一定是他们。虽然说现在四家共享“海棠红”的秘法,但要烧出贡瓷的水平,连柳家都觉得艰难,更妄谈其他两家,而在世人眼中,新亭瓷器饮誉天下,只在“海棠红”而已。也就是说,谁烧得出最好的“海棠红”,谁才当之不愧称得上是“新亭窑”。

    举世皆知,自后半世纪,柳家自是当仁不让。

    范渺渺夜以继日,只管埋头苦干,根本没顾上琢磨别的。而恩威并重,此乃为官之道,听完他这一席话,范渺渺豁然开朗:“多谢李大人解惑,不然,此事始终没有进展。”

    李帘静摇头,说道:“自小我就知道,烧瓷的事交与窑匠,生意的事交与掌柜,方才万事通融。治民本就是我的功课,你不擅长,所以苦无进展,而我刚好擅长,出言提醒,何必因此谈到感谢?”

    但她坚持,说一定要感谢的。

    范渺渺发自内心的疏离客气,让李帘静无话可说,脸色也淡了,向她一瞥:“你不是赶着回城吗?”

    范渺渺说是:“大人请慢用茶,我们就此别过。”

    或许是她答得干脆,李帘静表现得无语,想了想,又叫住了她,神情颇有些不自然:“我听人说了我母亲刁难你的事,我没想过她会那样过分。我替她向你道歉,对不起。以后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表达歉意时,他显得真挚与诚恳。

    范渺渺压根不想再提此事,她向来知道,李太太与李帘静,至始至终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人,她并未想过要迁怒他,乃至于去迁怒李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但见他面露难堪,要在最后才肯提到,范渺渺对此也有些体谅,同时在心中,终于猜到了他今日出现在此的原因。

    范渺渺十分领情,说道:“大人今日帮了我的大忙,恩怨相抵,此后我与令堂的过节就当是一笔勾销了。”

    李帘静却道:“我帮你,不是为了向你施恩。”

    他非要强调这点,把范渺渺也给弄糊涂了,转念想到香消玉殒的柳衔霜,她故意问道:“敢问李大人,不为施恩,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李帘静只道:“兴盛窑场,也是我祖母生前遗愿。”

    因为他的关系,李家放弃多年家业,想必他也感到自责吧?范渺渺默然一会儿,注意到他戴孝在身,歉疚说道:“大人请节哀。”

    两人分道扬镳,各自打道回府。李帘静丁忧去职,居丧在野已有月余,据本朝的规矩,他在老夫人的坟前搭了间草屋,平日吃住都在那里,为他祖母守孝一年。因一日三餐,皆是粗茶淡饭,李太太难免日夜为他担忧,怕他吃不惯,睡不好,人要消瘦,经常过去看望。今日便临时想起,出门探望,到了草屋,却发现他人没在,问起左右,都说少爷出去登山锻炼。李太太觉得纳闷,快到傍晚时分了,好端端地登什么山?

    李太太坐着等了一会儿,盼到李帘静回来,连忙迎上去问道:“六郎,怎么才回来,饭菜都要凉了。”回头嘱咐热菜,李帘静给人叫住,说不必。

    “凉着吃怎么能行?”李太太依旧催促下人前去热菜,李帘静见状,干脆也不劝止了。

    李太太转过脸来仔细打量,他的额上面上殊无汗意,可以见得,登山尽是扯谎,哄骗她呢!然而这个儿子自幼养在他祖母膝下,与她很不亲厚,追问急了干脆不答话,也是常有的。李太太佯作随意,试探地问:“六郎,你今日怎会突然想起去登山?”

    李帘静顿了顿,说道:“下人记错了,儿子只是在附近走走。”

    李太太一听,便猜想他定是守在草屋,无聊了。本来,为父母守孝,才要“晓苫枕砖”,期间不得有任何的应酬娱乐,如今他肯为祖母做到这份上,在李太太看来,实属自苦。当然这些话是说不得的,但作为母亲,实在很心疼他,李太太连忙说道:“这样,娘日后天天过来陪你,认真一想,咱们母子两个,许久没有这样相处过了,如今正好在一处说说话,不至于叫你一人那么闷。”

    李帘静皱眉,拒绝说道:“儿子在祖母坟前守孝,是为报答祖母的恩情,本该更加发奋努力,好叫祖母在天之灵,也甚感宽慰,倘若母亲日日过来嘘寒问暖,谈空说有,怎可令祖母明我心志?”

    李太太听完,幽怨地道:“你的这些大道理,娘是不懂,娘只是怕你缺吃少穿,挨冻受饿,难道你宁肯叫娘在家日夜担心,也不许娘过来看你吗?”

    李帘静垂下眼帘,不作声。

    李太太最怕他这样不声不吭,便是有十分的怨气,也像一拳头打进棉花里,全是徒然。这时下人已将饭菜热好,李太太连忙招呼他吃,一起用过饭后,李太太又略坐了会儿,千叮咛万嘱咐他夜间不得苦读,才肯回府。

    回到府上,李太太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恰好有婆子过来回禀,向她附耳嘀咕一阵,听得李太太面色铁青,越发的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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