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李太太那边的动静,范渺渺是完全不知情的。她刚回到府上,就先去书房见过柳千亿,将李帘静今日的一番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柳千亿听完沉吟,说道:“近日我忙着别的事情,对小姑疏于问候,倒叫你白白劳神费心了。小姑刚才提出的方法很好,只是……若要示威,就会委屈了你。”

    “做戏而已,有什么要紧?”范渺渺摇头,表示对此她并不在意,另外说道,“此事难在施恩,还请你务必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与他一起拟定补偿办法,假使仍有争议,宁肯我们柳家自损些利益,也要尽量顾全别家。”

    柳千亿与她一拍即合,说好:“这样方可叫他们心服口服。”

    回到惟清院,用过晚饭,范渺渺坐在灯下伏案给柳令襄写信,写正事、写家事,最后佯作无意,写有一点私事请柳令襄代劳。

    之后半月,柳千亿都让她安心呆在府上,不要出门。范渺渺心知他要发威、问罪,自己不在场,更方便他发挥,于是干脆呆在屋中画画。岂知前些日子忙惯了,如今有了几分悠闲,倒令她久坐不安。

    前头搭台唱戏,她困在后院,没法一饱眼福,幸而丁乙是耳报神,一一报来给她知晓:柳千亿先是在一次商会会议上询问改建的进度,从六掌柜口中得知,工程几乎纹丝不动,柳千亿脸上便有了几分怒气,随后他耐着性子追问缘故,愕然发现正好停滞在柳衔霜那里。鲁、陈二家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笃定他不敢拿柳衔霜如何,因为一来,柳衔霜辈分尊贵,得顾全她的颜面,二来,两人是一家,没有拆自家台的道理。

    哪里想到,柳千亿听完来因去果,直接说道:“她妇道人家,哪懂事出紧急?如今交与她做事,毫无进展不说,还白白耽搁窑场工期,害得大家损耗至此!依我之见,不如罢去她手中所有的事务,以示惩戒。至于新亭窑的构想,还是暂且搁置吧!”

    据闻当时,鲁、陈两家都以为柳千亿只是做做样子,小惩大诫,都热心肠地劝他宽慰,又为柳衔霜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然而,柳千亿不为所动,并且还立即严惩了六掌柜等人,说他们不知劝诫柳衔霜,罪加一等云云。

    直到后来许多日,他们发觉柳衔霜果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怕有掌事以请教为由登门求见,也被她一味请出,不肯面见,鲁、陈两家这才不禁有些面面相觑,知道柳千亿是来真的了。

    已退至幕后的鲁老爷亲自拜访柳千亿,提出,“新亭窑”的构想委实很新奇,既然如今得到大家的响应,就不该搁置一旁,否则一旦错过时机,日后再要重提,恐怕更是空想。看着鲁老爷苦口婆心相劝,柳千亿十分为难,表示他也常在深思:“只是眼下非是我一意孤行,想要搁置计划,实在是,实在是根本无法施展宏图啊!”

    鲁老爷就道:“其实,尊亲小姐原有的构想设计,就十分的好。”

    柳千亿大奇,说真是闻所未闻:“如果真的十分的好,怎会迟迟推动不下?”

    鲁老爷老脸一红,当先叹了口气,很是为难的样子。柳千亿表现得通情达理,屏退众人,要请鲁老爷单独与他谈论。谈了约莫有两个时辰,鲁老爷才出来,将头一点,向翘首以盼的众人说:“柳会长已决定继续推动‘新亭窑’的计划,经考虑,沿用的是衔霜小姐的设计,各家如有不甘之处,会长会拟定补偿方案,尽力保全大家的利益。”

    虽然如此言之凿凿,大家却都还有些将信将疑,因为认为柳家肯定偏重自己,好处不会轻易漏给别家。直至看过柳千亿公布的补偿方案,发现确实公允不说,三家之中,反而柳家吃亏最多。

    旁人问起,柳千亿却笑说,新亭窑一旦建成,千年之后谁还识得柳、鲁、陈?一点损失,不足挂齿,何须介意?

    此等心襟,被大家叫好、传颂,也一度叫鲁、陈二家自愧弗如,你家看看我家,我家看看你家,谁也不肯再占那些许的便宜,给人看轻。还是鲁老爷出面做主,将三家让出的那方土地圈建为神祠,供奉陶灵、火神、关帝,最后择定良辰吉日开工,皆大欢喜。

    开工宴那日,范渺渺才肯现身,独坐角落。柳千亿专程走到她面前,敬她一杯酒:“此事能够顺利推进,小姑有首功,要多谢你在府中忍辱负重。”

    柳千亿执意要当众还她尊重,给她体面,范渺渺虽觉不必要,眼下也不勉强,当即含笑学他说话:“千年之后,谁还会记得小小的我?一点名誉,不足挂齿,何须介怀?”

    众人凛神细听对话,此时方知向来是他们姑侄做的戏,面上虽有怨怼,事已至此,却也只好打哈哈,一笑而过了。

    酷暑渐消,夏日悄悄溜走,柳令襄的回信也到了。

    柳令襄写道:“你在信中托付我询问的事,已有结果,因知你不欲为他所知,所以我并不曾提到你。后附他的回答。”

    前一阵子,范渺渺曾经去信,告知柳令襄她眼下的困境。那时她已从李帘静那里获知解决的办法,但她仍突发奇想,很想知道如果是晏庄,他会有什么对策?

    这点心思不好对人言,好在,柳令襄心照不宣,没有揭穿。

    范渺渺拆开附信,目光匆匆掠过,只见晏庄提到,要打破壁垒,让三家同心一力,需得有外力推波助澜,此“外力”便是朝廷,所以他认为一开始,“新亭窑”的版图就该按照行政规划进行设计。

    他在信中跟柳令襄直言,说“新亭窑”本就有一半官窑性质,日后规模做大,少不了要依仗皇家的势,既然如此,不如彻底坐实官窑称号,此后官员到此坐镇监烧,三家自然而然会同通一气,一起抵抗官家,从而放弃那些无谓的纷争。

    对此番话,柳令襄看过后表态:“我不喜他的说辞。”

    范渺渺想,令襄小姐还带着点天真的想法——也许是去年,柳家奉命大量烧造贡瓷,给她的压力太大的缘故,她目前十分排斥官方的强加干涉。然则,诚如晏庄所言,“新亭窑”规模做大以后,不可避免会彻底沦为官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其实也正是鲁、陈二家情愿响应柳千亿提议的原因之一。

    晏庄的对策,与李帘静的很不同,带着明显是“上位者”的思考与远瞻。在柳令襄这当局者的眼中,太不讨喜,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想必他也有自知之明,但他居然如此坦诚。

    ——他是在跟自己对话。范渺渺心下惘然若失,心想,我确实是在试探你的野心,那么你现在呢,也是在试探我吗?

    可我有什么值得你试探的?范渺渺拿锁打开抽屉,望着里面厚厚一沓的信件,蹙眉发怔——全是她返新亭以来,晏庄从京中寄来的。平日她不许旁人收拾这里,有一次,金妈找东西,无意打开翻找了一遍,被她看见,当场变色。自此以后抽屉便上了锁,连牵云也知道要小心,绝不敢妄动。

    可笑的是,锁得住柜子,锁不住她自己思绪纷飞。范渺渺回过头,让牵云收拾行囊,牵云好奇,问道:“小姐,咱们要远行吗?”

    范渺渺随意将头一点,在给柳令襄的信中写道:“而今公事俱已尘埃落定,我欲前往京中,了却一件私事。”笔尖悬停,显出她脸上犹豫之色,半晌后,她眉宇逐渐坚毅,复而落笔,请柳令襄为她提前安置。

    牵云嘀咕道:“算算时日,金妈就要回来了,到时见小姐又跑了,一定会责怪我们的。”

    此行,恐怕一去不回,若是带上金妈,也心疼她千里奔劳。便不要多此一举,范渺渺说道:“有我担当,你怕什么?”

    牵云一听,也是,想到要出远门,又是兴奋又是高兴,转身出去打点。没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在窗子前探头探脑,给范渺渺看见,问道:“怎么了?”

    牵云说道:“门房说,外面有人候着,找小姐的。她递了张纸条进来。”

    范渺渺从窗边接过纸条,打开来看,见那人自称是李家的老奴,从前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现有几句话想跟她说。

    范渺渺觉得很莫名其妙,牵云在旁边搭腔道:“小姐,我认得那老妇,以前咱们在李家的时候,她仗着自己是老太太的心腹,没少给我们摆脸色呢。”

    “既然素无交情,看来她是来者不善。”范渺渺说道。

    牵云问道:“小姐,那你见不见她?”

    范渺渺说道:“且看看她所为何事吧。”

    牵云领命,将那老妇带来,范渺渺对她自然是殊无印象的,径自端茶坐着。她拿茶盖撇去面上浮沫,低头浅饮,那老妇却扑通一声,跪在面前,说道:“小姐,请您做主,救救小人一家吧!”

    牵云奇道:“瞎叫什么,我们小姐又不是你主子,替你做什么主?”

    那老妇连忙说道:“小姐有所不知,李家将窑场与窑工俱卖给了柳家,小人那口子,如今正是在六掌柜手底下做事。”

    范渺渺看一眼牵云,牵云替她问道:“那你今日上门,是为了什么?”

    老妇先是哭诉一番,说自老夫人离世,李太太便找了借口,将她们这些旧人全给打发了,她家里上上下下七八口人吃饭,现在全凭她男人。谁知近日有风声,说是六掌柜认为目前闲散的窑工过多,要先遣退一批。老妇哭道:“大家都在传,哪有遣退自家人的道理?多半是要寻借口,遣退原先李家的人,小人心戚戚,这才想到来找小姐做主。”

    范渺渺对此是知情的。起因是她交给二掌柜查的事有了眉目,二掌柜前来请她的示下,说现已确定是三掌柜在暗中动作,证据确凿,问她如何处置?范渺渺沉吟,看着钱款的流向,内心不安,心知三掌柜背后必然还有更大的谋事者,因为不敢打草惊蛇,于是她便与六掌柜设计,准备利用这次风声,先将三掌柜的同伙寻些错处发落。哪里想到,虾兵蟹将还未进网,竟然先网罗了些无关紧要的人。

    范渺渺放下茶碗,说道:“据我所知,名单还未下来,你何必着急?”

    老妇说道:“小姐家累千金,怎会懂小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还望小姐多多体谅,若非家里实在拮据,几近断炊,小人也舍不下脸子前来求见。”

    范渺渺只是一味沉默,那老妇见状,心一狠,跪行几步上前,说道:“有件往事,小人愿为小姐解惑。”

    牵云吓了一跳,挡在老妇面前,呵斥说道:“你好端端说话就是,别突然靠近!”

    往事,又是往事,难道自己注定为往事苦恼?范渺渺笑了,说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哪有往事需请你来为我解惑?”

    老妇低声道:“莫非小姐就不想知道,当初贵府老爷与我们老太太合议婚事,起先分明定的是……最后却为何临时变卦,改成了七少爷?”如她所愿,范渺渺听完沉下了脸,自带威严,不容直视,老妇不禁心慌气乱,结巴了好几次,方才说得完整。

    范渺渺思量少许,挥手让牵云退出去,向她说道:“但凡你知道的,都直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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