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晏庄问道:“柳老板喜欢什么?”

    范渺渺仔细想了想,笑道:“她不定性,倒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你可知哪里有古董市场?不需三朝八代,只管稀奇,若能淘得一件意趣之物,说不定能逗她一笑。”

    晏庄就说:“城东有一处集市,叫蟹市,重阳始开,持续月余方才结束。里面虽然多半是些海错生鲜,也有不少闽越珍异。新亭深处内陆,平日少见,我想,柳老板应当会有兴趣。”

    范渺渺笑道:“蟹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正好去开眼界。”

    离得不远,两人慢慢步行过去。秋冬天空暗得很早,晚市早开,他们到时,蟹市早已是幅热闹非凡的景象。晏庄叮嘱她留神,不要取帽:“这里闲杂人等太多,万一有认出你的,难免不好。”

    范渺渺奇怪,一问才知,蟹市又是历朝历代行刑之地,士女小姐倘若出入其间,恐有损清誉。因为这里被士族普遍认为是污秽之地。

    “秋后问斩,原来是这个意思。”秋天,正好是吃螃蟹的时候嘛,蟹市一开,犯人问斩。难得她讲顽皮话,晏庄听了,脸上微笑。

    甫一进去,海鲜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范渺渺自然是闻不惯的,赶紧拿巾帕掩住口鼻,晏庄见状,又笑:“选在蟹市,其实主要是为了掩饰血腥气味。”

    范渺渺顿了顿,笑道:“我突然知道了为何世家小姐们不便在此露面。”

    晏庄已然猜到她所想,明知故问:“那是为何?”

    “恐也怕其味熏人,沾衣三日不散。”话虽是这样说,与他穿行于摊棚之间,却不见她有任何厌恶、避让的举动。问是何故,范渺渺笑说,“先生焉未听闻‘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的说法吗?蟹市光景有别,我可不敢顾盼自雄呀。”

    “随我来。”迎面人多,晏庄轻轻搭住她的肩膀,护着她从小巷里穿过。直到喧闹渐远,晏庄道声歉,松开了手。

    刚才人来人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挤在一块,为防冲撞,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怀里,耳畔尽是急促鼓动的心跳声,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只要一想起,她脸上就不禁红扑扑的,幸而是有帷帽遮挡,他看不见,但也羞于再与他挨近,怕他看破,被他取笑。范渺渺赶忙走快几步,一面走,一面佯作四处打量,问道:“先生,莫非闽越珍异在这偏僻一隅吗?”

    晏庄落在她身后,含笑不语,只等她自己发觉。

    刚转过拐角,范渺渺惊觉面前豁然开朗,又是一番热闹场面。巷墙之下,摊贩林立,却与之前见的海错生鲜不同,眼前尽是些奇珍异宝,一一走过,铭刻、古画、织锦,无奇不有,范渺渺看得眼花缭乱。

    范渺渺不便踏足这里,难得才能够来一趟,晏庄则是因为有人作陪,可以谈兴、畅怀,所以两人逛起来都有点意兴盎然。他们又是爱画之人,常常流连于画摊不走。

    在某摊看到一幅前朝《仕女蹴鞠图》,晏庄大喜,说是他向来很推崇的一位画家遗作,向摊主问价。摊主故意想了想,伸手比了个数,晏庄还在沉吟不语,范渺渺却是有些讶然:“六百两,这么贵?”

    摊主说道:“此画乃是真迹,值这个价,小人决计不骗你们,不信的话,两位自去鸣玉堂鉴定。”

    鸣玉堂以鉴宝出名,且其靠山是当世的鉴藏大家张糸,因此在民间很有信誉。见摊主言之凿凿,晏庄脸上稍有意动,面前摊主见机唱价,说可以勉为其难降价一百两,但不能再少了,还望客人体谅云云。正待犹疑之际,晏庄忽觉袖口被谁牵住,他心下一动,说要回家取银,借口走开。

    走得远些,范渺渺才笑道:“莫信他胡言乱语,那幅画绝不是真迹。”

    “从前我在别人府上见过这画家的作品,刚才仔细辨认那幅古画的笔意习惯,确是出自同一流派,再看名款、印章,似也无瑕疵。”晏庄回想刚才,虚心请教,问道,“嗯,难道有哪处遗漏了?”

    “哪处有遗漏,我是不知的。”范渺渺罕见地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自若笑道,“我季叔启文先生,你可曾听闻过?”

    范同升,字启文,那是一百年前的人物了。晏庄点头说道:“范先生精于鉴赏,当时举世闻名,我也曾拜会过他的。”

    范渺渺说道:“季叔年纪最小,颇受家中溺爱,因而他的志向不在官途,而在鉴藏,家中彝器、竹简、碑刻、文献不少,但他尤喜书画。我曾在他书房中见过那幅《仕女蹴鞠图》,季叔爱不释手,一律不肯外借,倘有子侄前来临摹、学习,也不得带出书房,而且每日只许在午前拿出,因为午后日光过盛,傍晚又要点灯烧烛,怕损伤了画卷,可见他爱如珍宝。后来季叔染病,临终之际,指着几件平日珍藏,说留以殉葬,其中,就有这幅《仕女蹴鞠图》。”

    晏庄笑道:“难怪你会如此笃定,原来是家学渊源。”

    范渺渺说道:“讨巧而已,不值一提。刚才鉴赏那画,我见摊主不时出声,打断你的思路,不然,你肯定早发现了端倪,何须我来说明。”

    “当不得你如此谬赞,只是以名画殉葬,终年不见天光,虽称得上是名士做派,但于今却不免是一大损失。”晏庄是有感而发,转念想起范同升乃是她的长辈,虽时过境迁了,但在背后议论人家长辈,委实不太厚道。

    见他面露歉然,范渺渺不禁笑道:“其实我也认为此举不好,不谈别的,只说若给有心人知道,恐怕季叔死后也不得安眠。”

    晏庄说道:“这是有先见之明的,好在范氏百年大族,倒也不会有那不长眼睛的盗墓贼,前去窃取。”

    “盗墓贼如何辨得珍贵书画?恐怕只会付之一炬。”两人相视一笑,范渺渺见他实在心馋,便问,“先前那幅画,先生还想要吗?”

    晏庄想了想,说道:“不知你刚才看出没有,那画虽是伪作,但装裱精美,恐是大家所为,价值更在伪作之上。只是可惜,一朝眼错,传之后世,难免有损大家清名。”

    范渺渺笑道:“我知道了,先生想要做一回义举。”

    “且喜摊主并不识货。”晏庄笑道。

    范渺渺奇道:“但是空买卷轴,摊主未必愿意。”

    晏庄突然向她促狭一笑,说道:“只管看我。”说完,径先走去那摊。范渺渺跟在后面过去,摊主还记得他们,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晏庄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问摊主能否再降些价。

    他表现得着实想要,摊主自问没有坐地起价,已是良心,怎肯答允降价?当即向他说道:“五百两,断然少不得了。此画是真迹,书生你只管到别的地方去问,看值不值这个价?”

    晏庄强行辩道:“你这里又没有鸣玉堂的认证书,真迹与否,还需我自己花钱去鉴定,再少些,再少些。”

    摊主大拍胸脯,凛然说道:“小人敢跟你打包票,若不是真迹,全数退还五百两。”

    范渺渺听到这里,心想,到时银货两讫,就怕你翻脸不认人。她看晏庄似有妙计,当前并不出声,只作静静旁观。

    晏庄在摊前犹豫许久,甚至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围观,终于他说好吧:“五百两,这幅画连带卷轴,全卖给我是不是?你先答应我,周围大家都可以帮我做见证的。”

    一桩大生意,早有好事者围听,当即纷纷接话,叫道:“我们为这书生做见证就是,五百两全包。”

    “当然是了。”摊主闻言喜笑颜开,正要忙前忙后帮他装点。晏庄却叫住他,说道:“我不要你这卷轴,你褪下卷轴,单卖画给我,说说要多少钱?”

    摊主愣在原地,没见过人居然吝啬成这样的,连装裱的费用也要舍去。周围的看客也顿时嘘声一片。只有范渺渺微笑着不说话。

    被人团团围住看笑话,晏庄毫无愠色,仍旧耐着性子说道:“这卷轴是后人裱上的,根本不搭这画,回头我还要自己花钱装裱,这样,我算它是五两,你看如何?”

    摊主比出指头,说道:“一两。”

    晏庄说好,从怀里掏出一两给他。摊主摆手说道:“先生,不是一两,是四百九十九两。”

    晏庄奇道,问四周道:“卷轴不是值一两钱吗?刚才你亲口说的!是不是?”最后一句显然是问各位看官。大家总算看出他先前是有意引导,有人就笑:“原来是要买椟还珠,难怪讨价还价。”

    摊主脸上变色,说道:“岂有此理,我不卖了!”说着卷起画夹在胳膊下,就要收摊离去。

    晏庄喝道:“你才是岂有此理!你摆摊做生意的,明码叫价,大家刚才都可以做见证的,哪有说不卖就不卖的?”

    “就是,就是!”

    “一两卖他,不可反悔!”

    “我等都盯着呢,不可欺客!”

    四周叫声轰然,都围堵住他。简直声势浩荡啊。摊主无奈挤不出去,赔笑说道:“书生,你何苦盯着我来?一张空白卷轴,哪里没有?你若想要,拿去也成……”说着,摊主忽然闭了嘴,一时觉得很不对劲,心道莫非这卷轴才是值钱的物件?

    这画是件高明的伪作,他作为摊主,当然心知肚明。想到晏庄两人取银去而复返,却只管盯住卷轴造势,不禁疑心大起,连忙改了口,说道:“一两,那是不行的,你再加些,再加些。”

    刚才晏庄讨价,说再少些,再少些,此刻摊主还价,说再加些,再加些。范渺渺见到,几乎忍不住要笑,好在周围嘈杂,倒也没人注意到她。

    晏庄早料到他会反悔,故意想了想,也比出手势,说道:“五两。”

    他肯轻易加价,摊主疑心更甚,犹豫说道:“五两,还是少了,再加一些吧。”周围嘘声又起,这次是冲着摊主来了。

    范渺渺见状,玩心也起,众目睽睽之下去牵住晏庄的袖,向他摆头示意。无须明说,晏庄心领神会,做出很挣扎的样子,最后说道:“五两就卖我一张空卷轴,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我不要了。”

    两人说着转身离开,竟无丝毫留恋。摊主怕他们真一去不返,连忙叫一声书生,说道:“好吧,五两就五两,只卖卷轴不卖画。”

    晏庄暗笑,此画乃伪作,哪个冤大头肯买?便道:“那请你将卷轴褪下来,小心点,千万别损坏了。”

    范渺渺见摊主手忙脚乱,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先生不可,他这摊主手下太没个轻重,不如我们去鸣玉堂,请他们来拆褪卷轴,否则伤了卷轴,哪里还能值五两?”

    摊主心里打鼓,若去鸣玉堂,岂非自投罗网?但又不去,如今群情激昂,只怕一人唾一口,也将他淹死了。他面露犹豫,托辞说道:“但那也是一笔费用啊。”

    晏庄含着笑,说不碍的:“我自己出钱就是。”

    话赶话到了这里,摊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先请人照看摊子,再与他们同去鸣玉堂,一路上心中犹在盘算,伪作高明,想他鸣玉堂一时半会也不敢说假,兴许能够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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