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混沌,没有分明的界限。

    人间的悲鸣刺耳得惊人,万物坍塌淹没了鸟兽虚弱的呐喊,血红的夕阳翻涌成势不可挡的浪涛,滚烫着熔浆燃烧着世间存亡渺茫的希望。

    少煊手足无措地站在意识的中央,眼睁睁看着那场天地大劫席卷而来,却空有神力无处施展。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撕心裂肺的噩梦。

    “少煊,活下去——用我们残缺的神魄碎片,补全你的元神,带着我们的遗愿和责任,继续守护这茫茫苍生。”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而她——受世人敬仰的战神,便是天地大劫后最后一位神明。

    意识在慢慢恢复,只是浑身乏力,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隐约间,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醒了?”

    那人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少煊的眼睛还没睁开,便先皱起了眉头。

    好不容易她才眯起一条模模糊糊的缝隙,试图看清眼前之人是谁。

    “炽觞?”

    鬼君炽觞,本是一介凡人,但因死前执念太深,魂魄不肯入轮回,记忆素沉入忧水而不融,反而吸取忧水的渡魂之术愈发坚固,终幻化成鬼魄,得以不灭。

    二人因酒结缘,交情颇深。

    “可算睁眼了,”炽觞单膝跪在她的床边,递给她一碗酒,“喝点酒醒醒脑。”

    少煊二话没说便一饮而尽,润润嗓子,声音也没那么虚弱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天地大劫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炽觞皱了皱眉,见少煊想下床,赶紧按住了她。

    “你身子还没调养好,别这么着急……你的苍生好得很。”

    少煊瞪了他一眼,炽觞也不恼,只是陪着笑,唠叨个不停。

    而滔滔不绝的炽觞似是觉察到少煊的沉默,与以往对自己的怒骂喊打截然不同,心下顿时明了——她在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呢?

    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皆在大战中魂飞魄散,独留她一人在这孤独的世间苟延残喘。

    炽觞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抚,便直接搂过她低垂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

    少煊没有推开,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炽觞感觉到了左肩衣料的湿润。

    *

    与此同时,人间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众神以身殉难,世人就算再懦弱不堪,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回归自己安稳的小日子而问心无愧。

    于是,不知是谁发起的号召,大家决定为众神祭奠,望其亡灵安息。

    街道上人声鼎沸,可队伍的前行却突然被天幕之上不合时宜的幻视打断。

    ——一女子躺在床上,与男子亲昵的打趣、不自觉的肢体动作,足以令人认定他们关系匪浅,而画面最后便定格在那满怀深情的拥抱之上。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大声叫嚷着画面中的一男一女,乃是幸存的战神和残暴的鬼君。

    由此,人们迅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剧情。

    ——那突如其来的天地大劫定和鬼君的胡作非为脱不了关系,而众神舍命救苍生,唯有战神独留,实在蹊跷。

    如今看来,必然是战神贪生怕死,与鬼君暗中勾结,欲祸害苍生。

    这只是最初版本的猜测,后来不知怎么传遍了大街小巷,还添油加醋般暗示了鬼君与战神的不正当关系。

    一时间,矛头全部指向战神,多少污言秽语都觉得不足以表达人们心中的愤恨。

    这些琐碎的闲话自是早已传进了炽觞的耳朵里。

    他怕少煊难过,便一直压着没同她讲,只是派小鬼们打探消息。

    “君上,打听到了……”

    小鬼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如实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交代了。

    “神明告别仪式那天途中,天幕突然投放出您与战神亲昵的场面,不知谁先起了头污蔑战神与您暗中勾结似乎有染,现在外边甚至认为战神避而休养是因为刚刚生下您的孩子在坐月子!”

    “荒唐!”

    炽觞的嘴巴刚张开,但声音却是从其他地方传过来,这气沉丹田的嗓音也着实把小鬼吓了一激灵。

    这边炽觞还没来得及解释,便瞅见少煊抱着臂黑脸望着自己,顿时所有说辞都卡在嗓子眼里,不敢吭一声。

    “我要进城。”

    少煊冷静而直白的表述打破了死亡寂静,她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而炽觞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小鬼随之。

    *

    鬼崖内外尚为悼念诸神殒难而悬挂着白绫,可这人间已是处处张灯结彩,好生热闹。

    少煊混在一众幸福洋溢的笑脸之中细细打量,丝毫看不出这里有任何曾被天地大劫侵袭过的痕迹。

    一个月的时间,人们已经从悲伤中挣脱,回归平淡而安稳的日子。

    ——这是她和袍泽们用命保住的太平盛世。

    只是,没人再谈论众神如何齐心抵住天地的压力,以身殉浩劫。

    他们的牺牲仿佛已经翻了篇,不值得时时挂念,但这些莫须有的八卦谣言倒是被念叨得经常。

    一路走来,她听到与天地大劫最相关的消息,竟是自己与炽觞的男女之事。

    无论炽觞和小鬼如何想要掩盖不让少煊发觉,却还是挡不住那些恶意的话语钻入少煊的耳朵,拦不住那些丑陋的行为触痛少煊的双眼。

    最终,无计可施的炽觞只能拉着少煊来喝酒,好让她看不到、听不见那些毫无依据的中伤。

    “三坛荔枝笑。”

    炽觞替少煊点了她最爱的酒后,谁知店小二却没有动弹,他投去疑问的眼光,等待着店小二的解释。

    “客官可是外地人?”

    店小二见对方没应声,又继续道。

    “这荔枝笑呀,传说是战神偏爱的酒,但这战神嘛……”

    他向炽觞使了个眼色,但少煊却不吃这一套,插嘴道:“有话直说。”

    “我是不知道您家乡如何评价战神,但在中都这个地界儿,战神的为人我们可不敢恭维——她呀,不仅自己贪生怕死,还和那鬼君不清不楚,引来天地大劫,害得我们平民百姓多苦啊……”

    “她倒好,难都让自己的袍泽受了,躲起来跑去给鬼君生孩子……”

    店小二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对战神的不满,那厌恶之态毫不掩饰。

    “这不,人人抵制战神,连带着她爱喝的酒,都没人再酿,现如今呀,这荔枝笑早就停产了……所以您如果偏要喝这荔枝笑,还请移步别家酒楼。”

    店小二做了个请的姿势,还不忘补充一句。

    “不过据我所知,方圆几百里,已再无酒楼供应这荔枝笑。”

    炽觞没想到进个酒楼还能被抵制,只能装作不懂的模样,回应着:“哦,我们这是小地方来的,消息有点闭塞……战神当真如此吗?她可是不败英雄啊。”

    “呸,什么狗屁英雄,以我推测,她那些名声啊全是靠同袍吹出来的,真刀真枪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冲锋陷阵,要不然她能活得这么滋润?你是不知道其他神明死的有多惨……”

    “真是多谢你赐教了。”少煊在一旁忍不住打断,“随便拿三坛你们这儿的招牌吧。”

    “得嘞,您稍等!”

    店小二前脚没了影,炽觞后脚就开口安慰起少煊。

    “这些人听风就是雨,谣言就是这么传开的——你若不回应,便是心虚的默认,你若作出解释,他们权当狡辩……当人们心中有一个认定的答案时,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他们的观点,无关对错。”

    炽觞一边念叨着,一边看着少煊的脸色。

    “你又封不住别人的嘴,索性别理睬了。”

    “我知道。”

    少煊一手托着腮,一手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区区流言蜚语,还困不住我。”

    三坛烈酒摆在少煊面前,她没用酒盏,拎起壶口便咕咚咕咚下咽。

    此时旁边的戏台子正准备开始表演,炽觞以为这下总可以分散少煊的注意力了。

    可这戏中主角一上台,他便暗叹不好。

    ——这装扮分明就是以天地大劫为范本,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把谣传的八卦编进故事里供大家娱乐。

    少煊觉察了炽觞的躁动不安,望了望戏台的方向,沉默片刻,便猜出了个大概。

    “这些流言既是早就传开了,你也不必处处犯难,小心翼翼瞒着我,我受得住。”

    她正说着,鬼君模样打扮的演员便上了台。

    少煊只是投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又将视线落在炽觞身上。

    “这场戏似乎很精彩,我很好奇他们会如何编排。”

    于是,炽觞和小鬼便陪着少煊看完了这场以战神为主角的戏。

    只是昔日光鲜亮丽的战神,在这个故事里已俨然成为躲在鬼君的垂怜下,出卖色相的苟且偷生之徒。

    炽觞全程战战兢兢,用余光瞥着少煊的反应。

    但她倒是没多说什么,留下银两便带着他们离开了。

    店小二看着这桌客人奇奇怪怪,不过出手倒是阔绰,便开开心心地收了银子,却突然发现桌子上有两行用酒写下却清清楚楚的文字,吓得直接瘫倒在地。

    “何需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

    *

    人间的日子似乎因为少煊那一趟秘密造访而有些乱了套。

    那之后店小二一直疯疯癫癫的,逮谁跟谁说——战神发怒了,要来惩罚说她坏话的人。

    “听说第二天神庙的战神像被毁了,人们都认为这是战神的表态——她不愿意再庇佑众生了。”

    “人间躁动了好一阵子,大家都害怕没了神明,以后再有危险,他们必死无疑。”

    还没等炽觞发令,小鬼就已经把他想知道的打听回来了。

    “呵,他们还真是思虑长远。”炽觞冷哼一声,“诋毁少煊的时候,不是还神气得很。”

    “我还没有讲完呢……担忧只持续了几天而已。”

    小鬼说到下面的事情,语气里满是不快。

    “这时不知哪里冒出来了个云绘宗,听说是得陨落神明的遗愿而落成,宗主名为游云归,修炼仙术、普爱众生,还会个什么绘梦的仙法……”

    小鬼说到这儿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总之,人们很信赖他,也就是说,现在神明的地位已经被云绘宗取代了。”

    *

    这些天少煊都行踪不明,好不容易回鬼崖吃趟饭,炽觞才有机会向她说明云绘宗的事。

    “哦,那很好啊。”少煊往嘴里夹了一块红烧鱼,皱了皱眉道,“这鱼不太入味儿啊。”

    “祖宗,你不打算探探那云绘宗到底是个什么名堂吗?”

    “这些日子我遍访人间,看到人们其乐融融,仿若新生……若是如此,我也没有什么非要插手的理由。”

    少煊今天胃口好得很,又尝了尝红烧肉,只是看这表情,着实有点不对味儿。

    “哦对了,我顺便寻了处好地方,过我的清闲日子。”

    诸神宫殿早在天地大劫的时候被毁了,炽觞深知她肯定不愿再回到会勾起自己伤心事的地方。

    “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好生快活,还有一片林子可以种我的荔枝,等酿成了荔枝笑,我请你来吃酒。”

    少煊举杯与其对碰,话语掷地有声。

    “取名鹤梦潭。”

    炽觞见她许久不见的笑容,突然有些伤感,听到这样的描述他瞬间就明了了——她不过想离昔日同袍近一点、再近一点。

    天地秩序回归原本,人间一派祥和,但回不去的,唯有诸神的存在。

    众神陨落,嵌入自然之中,她或许是想,哪怕只有微弱的气息也好。

    陨落的神明已然沉寂,少煊对这沉寂有所触动,因为她借此回望众神曾与自己并肩奋斗。

    沉寂的神明已经与自然交融,她对这交融有所触动,因为她借此知道他们还非死亡。

    *

    少煊久居鹤梦潭,偶尔炽觞会捎着酒菜来做客,平常则更多是独自一人,也能找到许多趣事。

    她喜欢在庭院里伴着落花与风声舞剑,喜欢亲自下水摸鱼回来饱餐一顿,喜欢靠在藤蔓上晒着太阳或是数星星,喜欢用画笔将目光所及跃然纸上……

    若是在鹤梦潭待得闷了,也喜欢说走便走,行一段不限归期的畅快旅行。

    某日在鹤梦潭泉边,少煊正光着脚丫尝试用未伤的左手捕鱼。

    她高挽着衣袖,扎起裤脚,手持叉刀,眼疾手快一刀得手。

    “成啦!”

    少煊随意将鱼放入背篓,便踏着轻快的步伐往自己小屋走,丝毫没在意裤腿和衣袖还没有重归整齐。

    “今天的红烧鱼有着落啦!”

    这道菜是水神川柔最喜欢做给她吃的,少煊一直照葫芦画瓢学做这道菜,却总觉得还是没有触碰到精髓之处。

    这阵子少煊伤了手臂,行动不便,处理起鱼来就更加费劲了些。

    而炽觞那家伙派小鬼打听到了怀夕草的生长之处,为给少煊补补元气、练练筋骨,便下南方寻它去也。

    少煊举着刀,与案板上的鱼大眼瞪小眼,不知怎的,就想起第一次向川柔学习做饭的场景。

    她这个人舞刀弄枪打架在行,但让她拿起菜刀,倒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当时兽神啸邈正好进来,看到拿惯了各种强兵暗器的战神,举着个菜刀一脸茫然的模样,还嘲笑了她很久。

    于是后来,少煊就用手里这把菜刀,跟啸邈切磋了一下武艺,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屋里没个人说话就是容易触景生情。”

    她气馁地将菜刀嵌入菜板,便兴致缺缺地来到庭院,躺在藤蔓上晒太阳。

    难道今天又要饿肚子了吗?少煊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情更差了。

    想着想着,她便睡着了。

    突然,在睡梦之中,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中了自己的额头。

    她猛地睁眼,一只鸳鸯从头顶飞过,脚边却掉落了枚玉佩。

    “是枚玉玦啊,”少煊还泛着困意,打着哈欠,弯腰顺手将它拾起,“这玉玦,好眼熟……”

    抚摸着玉玦的同时,一片血红的强光刺激了少煊的视线。

    自玉佩之上投影出某处的幻视,少煊不容迟疑,火速召唤太阳神鸟,奔赴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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