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觞皱了皱眉头,因着云绘宗与战神的隔阂,许多年来他踏足云绘宗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按着祝岚衣的年岁算来,她唯一可能见过自己的机会,只有云绘宗大火那晚。

    “换个说法——”

    祝岚衣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碎发别在耳后,依旧笑容嫣然。

    “我或许还算得上是炽觞大侠的救命恩人呢。”

    “你……”

    “你似乎很惊讶,大概是不了解我们云绘宗的绘梦之术吧……”

    “游云归绘噩梦困住你,若无旁人破梦,你必定深陷其中,在恐惧中死亡。”

    祝岚衣一字一句地解释着,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你甚至没有思虑过自己得救的原因吗?”

    怎么会没想过呢?

    炽觞醒来后一口咬定与律玦有关,甚至连带着对他倍加信任的少煊都对他动了怀疑的念头。

    毕竟他狐疑了许久律玦绘梦师的身份,只是无从考察也毫无证据。

    可若真如祝岚衣所言,那么长久以来他的偏见和诬陷,对无以争辩的律玦是一种多么大的伤害啊……

    如果说刚刚祝岚衣只是凭记忆有了些许猜测,那么此时望着炽觞的神情,她便已经能完全确认——当晚出现在云绘宗被游云归牵制的人,就是他。

    由此说来,他有一半的几率是鬼君。

    祝岚衣在心底默默盘算着,那么少煊是战神的几率也陡然上升。

    她在心底轻笑着,若能借他们之手躲开游云归的掌控,也恰好能利用他们的力量,摆脱多年来云绘宗对她的桎梏,岂不一举两得。

    ——而律玦的存在,果然没让她白费功夫。

    “所以,你现在是想让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吗?”

    炽觞尽力控制住情绪,想看看这位祝姑娘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想逃离这场婚礼,而已。”

    祝岚衣说得极为诚恳,一双颇有灵气的眼睛望着炽觞。

    “别忘了,我也是绘梦师。”

    这句话狠狠地撞击在炽觞心里。

    当时他的脑海里全是栀清的音容笑貌,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安然无恙地回到鹤梦潭。

    对亡妻的思念和对同伴的守护让他再次陷入两难的抉择。

    无疑,祝岚衣以为他绘梦为筹码,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

    ——这是他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千年来魂牵梦绕的事情,他渴望在梦里与自己的爱人重逢,然后笑着死去。

    但同样,他也意识到了祝岚衣的危险。

    ——她或许是个连游云归都无法掌控的存在。

    似乎没有什么能困住她,因为她的心是冷的。

    在恍惚之中,炽觞速速吩咐小鬼去彻查她的底细,即便是冷静之后坐在石凳之上,依旧背后发毛,久久不能释怀。

    祝岚衣笃定他会为了自己的执念将她救出苦海,心情惬意而毫无担忧,悠然地赏着月光,等待明日挣脱牢笼。

    只是她没想到,炽觞这一次却选择了后者,而救赎了她的,不是交易,而是人情。

    *

    云绘宗宗主大婚之日,各方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受邀不远万里至此,以表心意。

    而城中百姓也因为宗主的厚爱,都多少分到了些讨喜的红包。

    邱枫晚充当祝岚衣的娘家人,比游云归先一步抵达客栈,一切如常。

    “师姑。”

    祝岚衣已经穿戴整齐,见到邱枫晚进屋,客客气气地点头向她问好。

    今日的祝岚衣盛装打扮,尽显魅力,可她却全然没有欣喜的表情,这本该是她最幸福的一天。

    “岚儿,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事到如今,怨不得人。”

    祝岚衣只是淡漠地寻声望去,笑着回应:“岚儿不曾怨恨。”

    邱枫晚心里一颤,不知怎么她总觉得祝岚衣今日很有底气,与前几次逃婚大不相同。

    在那天探望过她后,邱枫晚也不清楚她做了什么最后的挣扎。

    只是她竟然希望她的如意算盘可以打得响亮。

    即便她明白,游云归对她身上的东西有多么沉重又多么长久的觊觎。

    待她离开后,祝岚衣才渐渐收起了笑容,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讽刺。

    吉时已到,她不慌不忙地钻入轿中,自己披下了盖头,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听不打外边的热闹和嘈杂,只感受得到喜轿的颠簸。

    她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多年以前。

    在她那个偏僻而贫穷的小村落,在她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时,为了换取微薄的银两,富养自己那才会开口说话喊娘亲,却害了瘟疫的弟弟,她作为童养媳被父母嫁到山头另一边稍微富贵些的人家。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仿佛就像今天一样,麻木不仁地穿上婚服,化上自己不喜欢的浓妆,坐上早就备在门口的花轿,不远万里去寻那毫无感情甚至未曾谋面的新郎。

    她当时做了什么呢?

    她只记得那些个彪形大汉里,独有一位身着稍显华丽,身材高挑些,神态举止里皆是老练狡猾——这种人胆小而贪财,从不吃亏赚亏本买卖。

    在花轿中,她偷偷拿出自己藏在宽袖里的胭脂和镜子。

    ——那婚服对她而言也太大了些,甚至可以塞下两个自己。

    她为自己掀开盖头,对着镜子在自己的胳膊和脸上,所有曝露在外边的皮肤上,都错落无序地点上了许多胭脂,再用指腹稍稍晕染开。

    似乎是觉得胭脂的颜色不够逼真,她又果断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那些红点之上又覆盖了一层真正的血色。

    “啊——”

    在调整好情绪后,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外边的人闻声便停了轿。

    为首一人直接撩开了侧帘,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询问:“姑娘何事惊慌?”

    “我,我也染上了!”

    祝岚衣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眼底满是恐惧。

    “我弟弟在家害了瘟疫,我以为,娘亲让我出嫁,便是躲过了一劫……”

    说着,她便将袖子撩了起来,露出满手臂的红点,有的甚至溢着血。

    许是听到“瘟疫”二字,为首之人便已唯恐避之而不及,他早就退到了一边,生怕祝岚衣传染上他。

    “你,你说什么?你们祝家村害了瘟疫?”

    祝岚衣颤颤巍巍道:“是……救救我,先生,请救救我……听闻我夫家家底殷实,或许可以为我请来名医医治……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那人还哪敢接触祝岚衣,早就招呼着抬轿的众人仓皇而去,咣当一声轿子落地,祝岚衣下意识扶住两边的窗子以稳住重心。

    等再抬起眸时,荒郊野岭里便只剩她一人而已。

    而那时,她眼底只有冷漠,而不见方才的惊恐与无助。

    她没再回到祝家村,也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是如何了结。

    ——是被瘟疫吞噬殆尽,或是对方因欺瞒而恼羞成怒对祝家村施压,都与她毫不相干。

    随着一声巨响,她的思绪被拉回了当下,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花轿被放在了原地,许是花轿的前进方向被堵塞了。

    已经猜到此时状况的祝岚衣突然轻轻一笑,悠然地端坐在花轿之内,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

    花轿前不远处,游云归作为今日的新郎官,特意打扮了一番,跨坐在马背之上,挺直了胸膛,高束的头发随微风轻轻飘逸。

    若不是了解他的真实面目,还以为他真真是个正派君子。

    “好久不见了,游宗主。”

    他的对面是同样着朱樱骑马装,高束着马尾辫坐在美人祭身上的少煊,笑容肆意。

    而游云归见来人是她,有些意外却又可以理解,也笑着回应。

    “少煊女侠是想来为我贺喜吗?只是这种方式,是不是太抢风头了些?”

    少煊一手顺了顺美人祭的鬃毛,一手中已经显现出锋芒毕露的宝剑,不屑一笑。

    “我不仅要抢你的风头,还要抢走你的新娘子!”

    还没等围观群众反应过来,少煊便已经消失在马背之上。

    美人祭向游云归直冲冲地撞去,游云归还没来得及躲避,少煊便从天而降向他一剑刺去。

    他虽然躲开了少煊的剑刃,可系在剑柄上的红绫,却黄雀在后般绕到了游云归的颈部。

    少煊稍一用力,便将游云归掀翻在马下。

    与此同时,美人祭的马蹄狠狠地踩过游云归的身体,在不远处仰着脖子啼鸣一声,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功绩。

    游云归见少煊来者不善,也不再摆着张虚伪的笑脸。

    只见他腰间的灵佩闪出阴郁的黑色光芒,他的九霄环佩随之当街显形。

    众人皆认为游云归要动用仙力,有些恐慌地四散躲避,却还想要看看这场未知决斗的结果。

    再者,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实在貌美,且又有胆量做出他们谁也不敢想的事情。

    于是百姓们皆向少煊投去了好奇的炽热眼光。

    “游云归,你真是好一副正人君子的高贵模样啊,强抢民女都能如此大张旗鼓广而告之。”

    少煊一脚将刚刚落地的剑鞘挑起来稳稳接住。

    “正好,用你那欺瞒众生的绘梦之术,来试试看如何?”

    果真如此!

    虽然百姓们表面上对云绘宗恭恭敬敬,但近来平添了许多谣言,也动摇了他们内心的信念。

    再加上之前祝岚衣逃婚等事,更加确定了这是一场心不甘情不愿的婚礼。

    只是所有人都只敢在私下议论纷纷,丝毫不肯为这位可怜的姑娘多说一句话、多求一份情。

    游云归却是回过神来,刚刚的怒气已然消了几分,转而笑道。

    “看来,你还是没记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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