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夏,正午时分的太阳高高挂在人头顶,燥热难耐。

    杨树枝叶繁茂,为树下的一老一少遮出了一片阴凉处,老妇人冷不丁被程非晚的声音拉回思绪,面露惊讶,显然没料到这小姑娘会问出这样冒昧的问题。

    她愣了好一会儿,方点了点头。

    程非晚心有疑窦,见此没能按耐住,紧跟着追问:“您来这里多久了?”

    老妇人思索片刻,迟疑的开口:“大概……有十七年了吧。”

    十七年,刚好是索渊来到这里的第二年。

    程非晚放下筷箸,恐她猜疑不敢直言,拐弯抹角的询问:“婆婆,您可曾想过离开这里?”

    听见这话,老妇人神色一变,四下扫了一圈,见无人暗中观察,用力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严厉提醒:“姑娘,别想着逃,逃不出去。”

    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再不见刚才的温柔。

    程非晚没有害怕也没有慌乱,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声音似有魔力一般,耐心安抚。

    “婆婆,您别担心,我是真心跟着三当家,没想要跑。”

    得到这个答案,老妇人松了口气,低声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她松开手,示意对方继续吃饭。

    程非晚拿起勺子舀了口汤却没有喝下,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老妇人的举动,顺势将问题抛回去。

    “那婆婆呢?”

    没等老妇人回答,她先一步解释:“虽然第一次见您,但我总觉得这里养不出您这样温柔的人。”

    这是她心中的真实想法,老妇人果然没有怀疑,欣慰的夸赞道:“你的眼光不错。”

    她叹了口气,主动告知:“我是南州人。”

    程非晚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与她套近乎,“那可巧了,我也是南州人,与婆婆果真有缘分。”

    雁南郡,乃南州最繁华之地,她顺嘴一提,并不细讲。

    老妇人似乎并不对程非晚设防,说到此便打开了话匣子,面容重新变得温柔,语速不快,眼眶却有些湿润。

    “我夫子早亡,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与我相依为命。天尚九年盛夏,南州遇洪涝天灾死伤无数,不久后爆发瘟疫,我的夫君和三个儿子都死在那场灾难中。”

    “那后来呢?”程非晚想探究清楚,不再避退,拧眉直视她,连声追问,“朝廷没有派人赈灾救治吗?婆婆又是如何来到西疆的?”

    当今豐国,年号天尚,天尚九年,距今正好十七年。

    算下来,那个时候的谢无期刚满三岁,天生恶骨加上常见悲苦怨恨,难怪长成了个变态。

    老妇人苦笑一声,哀伤的道:“出现在这里的女人哪还会有第二种可能,我也是被强掳来的。”

    她用衣袖擦擦眼泪,眼神隐隐有几分恨意,“那时贪官蛀虫数不胜数,我们居住的村子地处偏僻,朝廷拨下来的赈灾药物根本发不到我们手上。”

    程非晚心有怜悯,却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不言。

    老妇人一边压抑情绪一边回忆道:“我女儿还小,我吃不饱没有奶水,便只好用血喂养。可惜好景不长,各地流民众多,有一部分加入龙吟寨在村子里烧杀抢掠,我那时尚年轻,便……”

    她眼角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咬着牙微微颤抖,不忍再说下去,转而道:“为了保护女儿,我只能迎合,好不容易待女儿长大,她却被老寨主看上,也不知那人是如何折磨她,入门第二日便去了。”

    说起女儿,她再也忍不住,低声呜咽。

    程非晚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无声的安慰,待老妇人情绪平复下来,她才重新坐回去。

    “婆婆,我想知道……”程非晚有些不忍,但还是咬牙问了下去,“您当年家住南州,可龙吟寨居于西州疆域,人数也只有几百人,他们如何能猖狂至此?”

    “乱世之中,多的是求命弃善之人。”老妇人再次叹息一声,“当年的龙吟寨盛极一时,中原五州几乎哪都有他们的身影,大官员们明哲保身,小官员则被他们买通,受苦受难的只有我们这些老百姓。直到最近几年我国愈强,内患尽除,圣上才腾出手来清剿匪寇,将他们的残部赶入群山之内。”

    程非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难怪叶观一家躲在北州都能被他们找到,还真是一帮打不死的小强,只可惜这一次时运不济,碰上了大反派。

    加上新首领倒戈,又有她在其间浑水摸鱼,龙吟寨气数已经尽了。

    “姑娘,我大约能猜出你是一位贵人。”老妇人遥望着她,语气略带遗憾,“可我只是贫瘠之地的一介妇人,所知消息有限,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帮不了你其他。”

    听见这话,程非晚并不意外。

    婆婆能在龙吟寨平安生活这么多年,绝非愚钝之人,她刚才连番试探,对方不可能毫无察觉。

    “婆婆,您已经帮了我大忙。”

    老妇人微微笑了笑,柔声提醒:“赶紧吃吧。”

    程非晚放宽了心,快速吃完东西,帮老妇人收拾好后将食盒递给她,却没有松开手,对方不解,投来疑惑的目光。

    “如果——”程非晚一字一句认真的询问,“我是说如果,您能离开这里的话,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回家。”老妇人没有犹豫,亦是认真回答,“我想让我的女儿魂归故里。”

    程非晚看着她,语气忐忑,斟酌着词汇询问:“婆婆,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您今年……”

    “刚逾四旬。”老妇人不等她说完知道她要问什么了,简言意骇的回答,语气很轻。

    程非晚眼中蓄出泪水,再说不出半个字。

    四十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岁,她不敢想像,这个人是如何撑到今日,似哭含笑的与她谈过往。

    老妇人温柔的拂开程非晚的手,冲她笑着点了一下头算作告别,然后拎着食盒转身离开,待走到门口时顿了步,却未曾回头。

    “姑娘,你很聪明,但是这里真的逃不掉。”她的语气很是悲凉,“你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我全部都试过。”

    程非晚转身对面着她的背影,郑重的朝她鞠了一躬,既愧疚又感激。

    “婆婆,揭开你的伤疤实非我所愿,对不起。”

    “还有,多谢您,为我解惑。”

    闻言,老妇人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苍老的脸庞落下一行泪。

    “我的女儿若能生在一个祥和安宁之地,也定能出落的如你一般,亭亭玉立,明媚善良。”

    二人简短的告别,程非晚亲眼看着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越走越远,心中百感交集,十分复杂。

    【看见了吗?这就是乱世。】系统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近乎残忍的道了一句,【谢无期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他不会得逞。”程非晚的回答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既然来了就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入戏了太深了。】

    这一次,系统没有警告,倒像是叹息。

    “还记得我刚才在屋里说过什么吗?”程非晚没有反驳,大大方方的承认,“我是人,不是草木。”

    她重新回到小花园附近,顶着炎炎烈日,一边捡起小石头继续练习,一边在心里跟系统说话。

    “对我而言,他们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有喜乐,知悲苦,我做不到毫不动容。”

    她清楚自己的心,也不惧自己的心。

    “未来的事情无法预料,但我也绝对不会任由‘天命’二字摆布。”

    系统明白她有多执拗,也清楚劝不住她,懒得多费唇舌,无声的陪她练习了一个下午。

    ***

    傍晚,屋门终于打开了。

    索渊见她如此上进,欣慰之余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劝道:“别练了,休息一会儿吧。”

    程非晚抹了把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唤人使唤的十分顺手,“你可终于睡醒了,去帮我打盆水。”

    索渊毫无怨言,回房端了盆出来,打了新的水端到她面前,故作玩笑的说:“大小姐,请洗手。”

    程非晚点了点头,满意的夸赞:“不错,孺子可教也。”

    她洗手净面,依旧用自己的衣服擦干水渍。

    索渊将盆放在一旁,蹙起眉头,半是无奈半是嫌弃道:“谁家的姑娘似你这般?真不怕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程非晚不大在意,“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若是此生遇不到合意之人,我还真就终身不嫁了。”

    索渊轻笑一声,虽未反驳,但也明显不信。

    程非晚没有与他掰扯,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见他笑够了才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我有把握。”索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就行。”

    他抿了抿唇,迟疑道:“只是今夜粮仓失火,明日必定事情繁多,我可能没有时间再回来与你告别了。”

    “那就提前告别吧。”程非晚真心实意的道,“虽然与你认识的时间不长,我们也总是撒谎,但今日所言,句句真心,我盼你能好好活下去。”

    索渊没有多言,千言万语,只汇成三个字:“你也是。”

    不论前方道路有多艰难,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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