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安葬尸体的功夫,月无瑕也没闲着。

    他回到弟弟的身边,还未开口,站在月无痕身旁那位引起这一系列事件的源头、月三小姐就自发的求饶认错:“大哥我错了,二哥刚才已经骂过我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瑟缩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抬头看他,双手合十做出哀求状,满脸害怕,唯恐受罚。

    月无瑕叹息一声,“我又不打你。”

    闻言,月拂依不敢明面反驳,揪着衣服小声嘟囔了一句:“可你会指挥别人打我。”

    他是家主,要惩罚什么人自然用不着亲自动手,每次她皮过了头都难逃家法伺候。

    “你说什么?”月无瑕没听清。

    “没什么!”月拂依连连摆手,讨好的道,“我什么也没说。”

    月无痕抬头瞥了她一眼,微微勾了勾唇。

    可这笑容转瞬即逝,无人察觉,他便板着脸训道:“拂依,你虽是庶出,但月家子嗣不丰,父亲只得你这一个女儿。从前顽皮也就罢了,但如今你已经及笄两年了,怎能还如此任性?离家出走执意入江湖且不说,逃婚这种事情都敢做了?下次还打算闯什么祸?”

    月拂依不敢出声,深深低着脑袋。

    她几年前就已经定了亲,原本及笄之后便该嫁人的,但她不愿意那么早成家,两个哥哥也舍不得她,这才推迟了两年,半月前婚期将到之时,她头脑一热就逃婚了。

    月无瑕捏了捏眉心,对于这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妹妹十分头疼,无奈道:“如你二哥所说,我们就你一个妹妹,从小宝贝着宠到大。你若真不喜欢那小子直说便是,大可以退婚,我们还能逼你嫁给他不成?”

    听见“退婚”这两个字眼,月拂依立马反驳:“没有!”

    她下意识的说完,又小声补充道:“我没有不喜欢他。”

    她的未婚夫也是沐光城的世族子弟,自幼同她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她挺满意的。

    但……

    “我就是不想这么早成婚。”月拂依小声辩驳,“跟他没有关系,你们别多想。”

    她这么一说,月无瑕和月无痕便明白缘由何在了。

    哪个女子会在没有外力阻止的情况下不愿嫁于心上人?

    不是人家的原因,那就只能是她自己的原因。

    “你自幼我们就将你保护的太好,不知人世险恶。”月无瑕回头看向远处混乱的沙漠地,其上遍布凌乱的脚印和血迹,“如今你经历了这一遭,还是决心要入江湖吗?”

    “我……”月拂依攥了攥拳头,有些犹豫。

    她醒来的时候正是一片混战,本也想去帮大哥的忙,但二哥不同意,她便只能老老实实的呆着。

    那些她崇敬的江湖侠客的算计、无耻,“绑匪”两人的死亡,她全部看在眼里。

    那两人虽然绑架了她,也经常同另一个误绑的姑娘欺负她,但也只是一些言语上的刺激,并没有打过她,也没有缺过她食水。

    若换位而处,她绝无法做到对仇人的妹妹如此宽容。

    所以她不怨他们,也不讨厌他们。

    看到这样的结局,她心里也有些难过,好像谁都没有做错,可就是解不开的死局。

    “世人谈起江湖,常说快意恩仇,可人人都只注重快意,而忽略了‘恩仇’二字。”

    月无瑕再次叹息一声,既无奈又心痛。

    “我从前阻止你,便是怕你走为兄的老路。”他眼眶泛红,睫羽被泪水打湿,“人心鬼蜮,处处皆是阴险算计,这便是江湖。”

    “可这是你的江湖。”月拂依轻声反驳,语气坚定,“大哥,这些只是你眼里的江湖,不是我的。”

    闻言,月无瑕一怔,月无痕也讶然。

    月拂依只是将目光落在远处那对同生共死的夫妻尸首上,道:“他们都说狼牙剑魔很坏,可我见到的是詹晖,他分明是个极好极好的夫君。”

    关于这一点,月家两兄弟并未辩驳。

    “哥哥,对错难辨,其实我也分不太清楚。”月拂依收回目光,语气很轻,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这一趟虽然跟我想象的江湖不一样,但我还是想去真正见识一番。”

    她浅浅一笑,提起未来的身份有些羞赧,后半句话又恢复了坚定:“我以后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我不能、也不想一辈子生活在你们的羽翼之下,做一个井底之蛙。”

    听罢,月无瑕和弟弟对视一眼,眼底皆是欣慰。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般的感慨道:“我家小妹……长大了。”

    他摇摇头,似无奈又似释怀,“也罢,你若当真那么想,便随你去吧,只是要照顾好自己。”

    “当真?”月拂依难掩激动。

    “你当真想清楚了吗?”月无痕突然出声,“在沐光城你是天之骄女,可出了沐光城,除了自身强大,没谁能是你的依靠。”

    月拂依转身蹲在二哥的身前,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怕。”

    【不怕江湖,也不怕你了。】

    后半句这种矫情的话,她自是说不出来。

    可二哥那么聪明,一定懂她的言下之意。

    同是出身沐光月氏,她虽然不如两个哥哥聪明,可也谈不上蠢笨,从前是不懂、不知道,但通过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和记忆力里一些有意无意听到的消息,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当年月家发生的事情了。

    家人太过保护她,连家被血洗都让她睡了一觉,将惨事在她眼前轻飘飘的盖了过去,然后放在安全圈内,严令任何人跟她提起。

    从而令她没有仇恨、责任、束缚,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长大。

    听到这珍重的三个字,月无痕轻轻一笑,面色难得柔软,有了几分过去的影子。

    “这一趟还真是没白跑,牙尖嘴利的不少。”

    很少见他开玩笑,月拂依噗呲一笑,笑着笑着却落了泪,她将头轻轻枕在月无痕的腿上,哽咽着说:“二哥,对不起。”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伤害自己,现在方知,原来自那时起他的双腿便已经没了知觉。

    二哥骨子里亦是骄矜之人,如何能接受自己沦为一个废人?

    她却因此生惧,是她不该。

    “没关系。”月无痕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不怪你,再说也是哥哥不好,吓到小拂依了。”

    月拂依抬起头来,认真的保证:“大哥,二哥,我会成为一个大侠的,真正的大侠。”

    “志向高远是好事,不过……”月无瑕语气略有些调侃,“你那位如意郎君怎么办?”

    月拂依一窘,纠正道:“他还不是我的郎君。”

    月无瑕轻轻摇头,语重心长的说:“他谦让你,是因为他喜欢你;他的家族谦让你,是因为你是月家的三小姐。”

    月拂依点头,“我知道。”

    “所以你不能肆意妄为,理所当然的接受。”月无痕接着兄长的话道,“无论这桩亲事成不成、何时成,你都要与人家说清楚。”

    月拂依解释:“他支持我的决定。”

    “那你就更不能辜负他。”月无痕的神色很是认真,“人家年少有为大好时光,凭什么白白等你、任由你蹉跎岁月呢?你只管自己离开,可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会不会因此难过?”

    这一句一句问下来,月拂依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夫子应该教过你一个道理,人不能既要又要。”月无瑕跟弟弟一唱一和,教授她为人处事的方式,“两个人若想长久,需得互相尊重、互相体谅、互相成全。”

    他轻轻一笑,“他做到了,你呢?”

    月拂依瞬间觉得很愧疚,起身道:“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回去,与他说清楚。”

    月无痕故意问:“退婚吗?”

    “成婚!”月拂依眉眼一扬,“既然逃婚不能既要又要,那我就与他先成婚,他要是愿意我就带他一起闯江湖。虽然书呆子不会武功,但我可以保护他,有他在也能给我做饭赚钱,吃穿住行不用操心了。”

    说罢,她的眼睛无意间扫到正在刨坑的那一群人,飞扬的神情瞬间黯淡了下来。

    “哥哥,我也想去送送他们。”

    月无瑕沉默了一瞬,“去吧。”

    月拂依便小跑上前,加入了刨坑大军。

    兄弟俩望着妹妹的背影,一时有些无言,半晌,月无瑕轻声道:“她真的长大了。”

    从前这丫头,哪能听得下去他们说教?

    “成长的代价总是很大。”月无痕颇为心疼,“我倒是希望,她能永永远远的快乐下去。”

    月无瑕失笑,他又何尝不是呢?

    “可她总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拦不了一辈子。”

    听见这话,月无痕抬头瞥了他一眼,冷不丁的将心照不宣的事情戳破:“拂依这是能成功离家出走,难道不是你默许的吗?”

    月无瑕轻笑一声,并未否认,“也就这傻丫头都看不出来,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虚无,没有落点,“也不知这次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让她去吧。”月无痕偏头看向巨石后,脸上温情一寸寸淡去,眼神冷落冰霜,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不适合让她参与,家族的责任有你我二人担着就够了。”

    月无瑕不置可否,“陈年旧账,该要彻底清算了。”

    今日只是了解了他与狼牙双魔之间的恩怨,是他自己的账,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不止这一桩,月家的账还没有算,那份耻辱他们要亲手讨回来,恢复月家在九州十地的地位。

    傻丫头月拂依并不知道哥哥们的盘算,只知道他们方才谈话的功夫,大家已经在沙漠里挖出了一个足够埋下两个人的圆坑,但还不够深。

    月拂依没有主动去找程非晚,她跟着自己家的护卫一起干活,期间对方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有些嫌弃,然后扔给了她一把刀鞘。

    刀鞘比剑鞘宽些,她便也没有拒绝,拿起来用力的往深处挖。

    虽然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但好像还是无声的和解了。

    也是,她们俩本就无仇无怨。

    令她们产生纠葛的人已经不在了,又何必再针锋相对呢?

    大家一番忙碌后,终于将温然和詹晖这对苦命夫妻安葬好,参与的人个个灰头土脸。

    月拂依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黄沙,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一抬头就看见跪坐在沙坟前的那个前同伴,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喂!”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只能这么叫了一声,“你还好吗?脸色白的跟鬼一样。”

    虽是关心的话语,但她这语气着实不好。

    程非晚轻轻勾了勾唇,也没给她好脸色,“放心,死不了。”

    月拂依哼了一声,带着护卫转身离开,在一旁等着两位哥哥寒暄告辞后,原路折返。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他们走了没多久,解西就领着几个小厮、拉着几辆马车回来了。

    难怪他先行离开也没人关心,原是找代步工具去了。

    程非晚很是疲累,脑袋昏昏沉沉,被符卿扶着站起来,耳边全是她絮絮叨叨的声音。

    “我刚才给你把了脉,你现在气血不足、肝气郁结,一会儿上车了先睡一觉,好好休息,等回去我再给你开两副药调养调养。”

    程非晚轻声应着,远处那块巨石后,谢无期慢慢悠悠的晃了出来,依旧宛若闲庭散步,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她不禁想起自己先前那一顶,心中依然觉得快意,可气倒是出了,如何解决又是个麻烦。

    程非晚本就头昏脑胀,焦虑加身更觉得没什么力气,没走两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虽然被符卿拽着没有摔倒,但她却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了,身上的力气好像一瞬间都被什么东西强行抽走了,耳边的嘈杂音也渐渐模糊,似乎是有人在叫她,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程非晚并不知道,其实没有东西拌她,只是她太累太累了,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呼唤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符卿,而她唤的是“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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