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程非晚还对月无瑕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怨怼,那么到了此时此刻,随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已经彻底消散无踪了。

    战火纷飞的乱世,令百姓流离失所,可战争过后百废待兴、缺衣少食多灾祸,这个国家在休养生息的期间,上天也不曾善待它的子民。

    至少,这个故事里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当年的时机赶的实在不凑巧,月无瑕初入江湖,正值莽撞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彼时只想赶紧干出一番事业,好完成与温然的约定。

    可他自己还是朵开在温室里的花,根本不知晓人性的阴暗面。

    又因身份之故,他的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

    狼牙双魔在江湖上无人不晓,再被人从中一“引荐”,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他的首要目标。

    可惜他还没来及的与他们堂堂正正的战上一场,温然就出了事,詹晖因为救她而暴露身份,连累哥哥。兄弟二人被江湖上各路豪杰围捕,温然也就此陷入风波,受尽辱骂与逼迫。

    月无瑕既要坚持站在自己的立场,又想将温然带离两难的境地。

    所以他向詹晖下了战书,本意并非死斗,只论个输赢。若他能赢,詹晖兄弟二人则要去自首,他和温姐姐一起等他们赎清罪孽。

    这是月无瑕想出的两全之策,所谓的一战,不过是走个过场,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毕竟朝廷管不了的事,只能由江湖来管,而月无瑕身份特殊,若詹晖毫无缘由听他的,只会把他也拖下水,甚至把月家拖下水。

    决战,打赌,众人见证,清清白白。

    詹晖应战了,有温然在,他不怕入狱,也不怕受苦。

    但他不愿连累哥哥搭上一生,是以偷偷在哥哥的膳食中下了蒙汗药,孤身一人前去应战。

    只可惜事与愿违,那一日决战之地不只有月无瑕在等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江湖上的侠客埋伏于暗处,待詹晖现身后一拥而上。

    他们任由月无瑕出面约战,不过是想利用他将这两人引出来,事实证明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狼牙刀魔与詹晖一同长大,怎么会看不穿弟弟的心思?

    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他信不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偷偷跟来以防有什么意外弟弟应付不了,果见他们出尔反尔,算计了弟弟,于是恼羞成怒拎刀就砍了起来。

    狼牙双魔奔逃数日,本就负伤在身,混战中越打越凶,盛怒之下招招致命,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天死了太多人,血如溪流,溉草绝命。

    月无瑕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炙烤的鱼肉,他是世族子弟、名门正派,所以他必须做出选择,亲手结束他挑起的混战,杀了……狼牙双魔。

    原本,他是打不过他们二人的。

    可众人围剿过后,这俩人都受了重伤,月无瑕的年纪虽然不大,但一身剑术习自于温然,对付残血状态的狼牙双魔自是不在话下。

    他暗自做好了决定,打算先斩了这两个魔头,替江湖除害,彻底终结这场除魔之战,然后以命偿命,把自己的命赔给温姐姐的意中人。

    可是计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温然赶来了,他们重逢在月无瑕将剑刃刺向詹晖的那一刻。

    他用她教的剑术,欲杀她此生最重要的人。

    程非晚听到这里的时候,无法想象月无瑕当时该是何等的境地,温然又是何等的难过。

    昔日亲密无间的姐弟俩刀剑相向,被迫对战,最终月无瑕落败,温然带着詹晖突破重围,自此销声匿迹。

    不久后她被逐出师门的消息传遍江湖,更小道消息说,望月派掌门急火攻心不治身亡。

    原因,不言而喻。

    程非晚阖上眼眸,低低叹息一声,强迫自己接受这些信息。根据原先知道的那些,她能猜到另一半故事会很难堪,但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也同样低估了人性的善。

    这个故事里,好像谁都没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温姐姐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同我说白玉无瑕,搭配‘月’这个姓氏甚是好听。”月无瑕闭上酸涩的眼睛,自嘲似的扯了扯唇,“白玉无瑕,可若我……本非白玉呢?”

    那天之后,狼牙刀魔身死,他声名鹊起。

    他不知温姐姐藏身何处,也再寻不见了她的踪迹。

    月无瑕回了望月派,替温然送了师父最后一程。

    “再之后……”程非晚迟疑的问,“月家出事了,对吗?”

    月无瑕苦笑着点了点头,“姑娘料事如神。”

    沐光月氏虽身处江湖,却鲜少过问江湖中事,只专注的铸造各种兵器,每一位铸造师都会花费一生的时间锻造出一柄独属于自己的兵器。

    待到百年之后,随自己长眠陵寝,永不现世。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生性张扬的铸造师,或者天赋极高的铸造师,也许会提前准备好自己的兵器,然后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天大办一场宴会,供世人观摩。

    这种兵器大多用料极好,可遇不可求,却无一人会出售,更不会赠予他人。用来当做陪葬品说实话是有些浪费的,只是对于铸造师而言,每一个作品都像是自己的孩子,若死后能留在身边一件,便可让自己寻得归属感。

    由自己来铸造过世的陪葬兵器,是他们这一脉铸造师的传统,先祖认为,如此到了地下也不会孤独,甚至还能凭兵器再次齐聚到一处。

    “这是一种很旧的说法了,时隔太久,除了我们月氏族人,外人恐怕都已经不记得了。”月无瑕既觉讽刺,又觉悲痛,“说出来姑娘可能都不信,当然月家遭遇血洗,真正让贼人觊觎的不是我们的手艺,而是陵寝中那些世代陪葬的兵器,它们才是……罪魁祸首。”

    手艺不是谁偷走都能学会的,但现成的武器谁偷走都可以使用。

    念及此,程非晚亦觉讽刺,所谓的传统除了一个念想外,毫无实际用处,且耗费大量珍贵罕有的材料,更是为后世子孙引来灭顶之灾。

    难怪月无瑕一上任就废除诸多旧习,这当真是陋习。

    名师铸宝器,合该赠英雄,争锋天下,护己护弱。

    唯有如此,方不算辜负。

    “时代更迭,祖辈的决定也未必全部正确。”程非晚叹息般的感慨一句,而后真诚的赞道,“月家主,你并未愧对家主之名,但……”

    她目露遗憾,“你愧对你自己。”

    十五岁时,他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却生生被责任压弯了脊梁,折断了傲骨。

    二十五岁时,他本该阖家圆满,儿女绕膝。

    谁知因曾拐入过一个岔路口,经年心如荒野,阴差阳错害苦了至亲之人的一生,甚至亲眼见她结束自己的性命,却连祭拜的资格都没有。

    他本也是个武学奇才啊……

    往后纵使有了谢无期做靠山,他还要复仇、复满门荣耀,终其一生,离不开筹谋算计了。

    无愧列祖列宗,但愧对武学的引路人,更愧对十年前那个光明磊落、肆意张扬的少年。

    那块无瑕的白玉啊,终是碎裂了一地。

    程非晚站在局外观望,戏台落幕,只余得一声叹息,到头来,她竟是谁也怪罪不起来。

    当局者闻此言,亦是无以反驳。

    他低眉垂眼,程非晚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却能看到他的身体在发出微微的颤抖,那已是最隐晦的答案。

    她没有打扰,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终于有勇气直面她。

    可他也只是直面她,没有勇气直面他自己。

    “我的故事讲完了。”月无瑕收敛好所有的情绪,朝她温和笑了笑,语气平缓,“姑娘是通透之人,想来你的心结能够解开一些了。”

    听见这话,程非晚心下复杂,“为什么来开解我?”

    他一层一层的揭开自己的伤疤,只为她能就此放下,可他们之间并无任何情义,唯一的牵扯也不过一个温然,就算往后再加上个谢无期,那也是他们之间的合作,同她的干系是不大的。

    “因为——”月无瑕定定的望着她,目光却有些虚浮,“你身上有我的影子,我不想你被困在这里。”

    他偏头看一眼兰锜上摆放的问心剑,目光柔软了几分,轻声言道:“还因为……温姐姐很喜欢你。”

    哪怕爱屋及乌,他也盼她康顺无忧虑。

    程非晚心下一软,忍不住多道了一句:“若月家主只是想合作共赢,谢无期会是很好的人选,但也仅此而已,切莫越了界限。”

    月无瑕一怔,随即道:“多谢姑娘提醒。”

    他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窗外的天空,残阳隐入云层,已经彻底没了踪迹,黑夜就要来临了。

    程非晚不用回头看,亦知长夜漫漫无穷尽,她的路、他们的路,每一条都荆棘丛生,还要走很远,他日光明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我们已经够苦了。”她长长的哀叹一声,“希望以后老天爷能开开眼,起码……罪不能白受。”

    月无瑕轻轻弯了弯唇,并未附和,前言不搭后语的道:“父亲离去前曾告诉我一句话,彼时不懂,今朝顿悟,便也想将这句话转赠予姑娘。”

    闻言,程非晚有了几分好奇,笑问:“是什么大道理吗?”

    月无瑕收了方才出现片刻的玩笑之色,侧眸重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字一句郑重其事的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看似不公,实则自有因果。善恶是因,福厄是果。”

    他诚挚祝愿道:“莫憎莫怨,前路璀璨。”

    程非晚一怔,知他心意,正色回答:“我能放下,勿忧心。”

    她没什么放不下、看不开的,除了妹妹。

    得到她的承诺,月无瑕这才真正放了心,起身辞别道:“今日多谢姑娘茶水款待,来日若还有机会,定要再与姑娘对饮。”

    “好啊,不过品茶可没趣。”程非晚意有所指的道,“你那大嘴巴的小妹同我提起过,她的大哥年少时最喜欢喝酒,后来滴酒不沾。”

    她挑了挑眉,戏谑追问:“不知我登门拜访的时候,能不能让戒酒的月家主破个例呢?”

    听到她故意咬重字音的形容词,月无瑕无奈一笑,却也未曾拒绝,承诺道:“若姑娘肯来赴约,在下自当备下好酒好菜,一醉方休。”

    程非晚应声,“好!”

    月无瑕颔首,转身往门口走去,却突然听见身后的人轻声道了一句:“她不会怪你的。”

    他一怔,停下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我想……”程非晚仰首望着他的背影,字字珍重的说道,“就算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希望你能做回那个白玉无瑕的‘小无瑕’。”

    闻言,月无瑕忽地红了眼睛,泪水打湿眼底,他转过身来,敬重的躬下身施了一礼,“多谢姑娘,愿姑娘此去一帆风顺,长寿无疆。”

    为什么是这个祝词呢?

    因为只有他看到了这对“夫妻”恩爱假象下的暗流汹涌,可他救不了她,正如她也救不了他。

    有些路,只能靠他们自己走完,谁也帮不了。

    唯盼来日重逢,苦难尽去,大道光明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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