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发现尸体时尚有余温,应是自缢不久。”

    宁弄舟与赵实和柳色新接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客栈,官府的人已经把客栈里不相干的人给清走了,但门口还是有不少好奇的百姓装作不经意地偷偷往里探头。

    赵实的人已将绸缎商从房梁上取下,放在地上拿白布盖着,就剩一条白绢在空中荡荡悠悠的,场面说不出的萧瑟。

    房内许是已经有日子没通风了,泛着一股许久不见阳光的沉闷味道。

    小二连忙走到窗前把窗户给支开,小心翼翼地笑着说:“诸位大人别见怪,那绸缎商虽和我们客栈没什么关系,可自打他失踪以来,来客栈的人都少了,这屋子也有日子没打扫了,小的给大人们开窗通通风。”

    日光斜斜从小二支起的窗户里投进来,还可以看见被众人激起的浮尘。

    宁弄舟看了一眼地上被白布盖起的人形,果断地站到人群后排,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没有上前查看。

    刚已经丢过一次人了,倒也不必再丢第二次。

    她本想找机会趁机溜走,可一来二去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想知道这桩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还是鼓起勇气跟了过来。

    “这是……遗书?”赵实捡起桌上的信。

    “若是这般,那宁娘子的推论便没错了,虽不知他是如何躲过官府的追查的,但他大概是杀了李氏后内心有愧,因此最终自缢了结。”

    宁弄舟往窗边靠了靠,这间屋子靠街,开窗便可看见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竟一直躲在这闹市的客栈里,都没有被发现吗?

    那店小二见她看窗外头,插话道:“这屋子已经空了有好些日子了,他原本订的是隔壁的另一间屋子,官府的人也都来查过,未曾查出什么。要不是刚有客官要住店,小的来打扫屋子,也不能……”

    宁弄舟了然地点点头,却听柳色新追问道:“是谁要来住店?”

    窗子送进来一阵风,柳色新又咳了几声,宁弄舟连忙把窗户关严实了,悄悄吐槽:“娇气。”

    那小二歪着头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了,只好愁眉苦脸道:“小的只记得是一对夫妇,别的倒没什么特别的。”

    柳色新点点头,倒是没再为难他。

    “那这便差不多可以结案了。”赵实拍拍手:“还要多谢柳大人,多谢宁……”

    “这就结案了?”柳色新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一句话便戳破了赵实喜气洋洋的心情。

    “柳大人,这遗书里写得十分清晰,这绸缎商既已承认了他是凶手,还有什么不好结案的。”

    “凶手?”柳色新冷笑一声,眼下那颗红痣愈发艳:“凶器找到了?”

    “这……”赵实干巴巴地道,“或许就是荒郊野岭一块石头,柳大人,这上哪儿找去……”

    “那动机呢?你不会真相信宁娘子说的,见财起意吧?”柳色新打断赵实的话,看了一眼宁弄舟。

    她虽然还站在窗边,但一直在注意他们说话。听柳色新这么一说,她面色一僵,手上几乎要把手指扭出花来。

    宁弄舟在脑海里把原书里男主的话翻来覆去倒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什么遗漏,纳闷地对上柳色新的眼神。

    柳色新嘴角还带着笑,只是他的笑永远带着几分尖锐,此刻的眼神更是一片冰冷。

    宁弄舟本就心虚,此时更是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安来,第一次抛下无脑接受的原文逻辑,把信息从头到尾顺了一顺,心里不由得一沉。

    “终于发现了?”柳色新嗤笑一声,接着便是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唤人给他端了个凳子来,等擦净了凳面,这才不慌不忙地坐下。

    “那书生家中清贫,李氏因为不满家中生活困苦,这才决定与这绸缎商私奔,这是你们说的吧?”

    赵实点点头。

    “李氏身上的衣裳确实昂贵,只是只怕比宁娘子想象的还要昂贵。那是销金缎,哪怕是寻常商贩也是断断穿不起的。就算那书生爱妻,常常给李氏买珠玉首饰,又能买得起多贵重的?”

    “李氏卷了家中金银细软私奔,只怕她一包裹的金银细软还不及那一身衣服贵重,绸缎商谋财害命?府尹大人,天气寒冷,若是脑子也冻住了,便丢柴火堆里解解冻,宁娘子信口胡诌,你就信?”

    京兆府尹面色讪讪,宁弄舟更是脑子乱乱的,听不进这一番指桑骂槐。

    她很确信她没记错,可柳色新所言不差,对比下来,反是原文剧情全是漏洞。

    难道是原文就出了错吗?

    她在这边绞尽脑汁想着,那厢柳色新语气越发严肃:

    “赵大人,你好歹也算是朝廷正经派发俸禄的,断案就如此儿戏?随随便便的外人都能知晓案情细节,还同你出入凶案现场?这便是你断案的手段吗?”

    赵实伏低做小地赔着罪,背后冷汗涔涔,心里把推荐他去参伐斋的那个同僚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只是想快点结案罢了,谁知道碰上这个嘴毒的柳色新,宁娘子又是个徒有虚名的花瓶,可恨案子没进展不说,还挨了一顿骂。

    可他心里怨怼虽多,表面却不能展露半分,只好仰头赔笑道:

    “柳大人教训得是,此事是下官疏忽了,下官这就送宁娘子回去,接下来查案定仔细探查,不假手他人。”

    柳色新哼了一声,转头问那小二:“刚来要住店的那二人,你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赵实小心翼翼地问:“那两人有什么问题吗?”

    “长久没人来这间客栈住店,你便看这桌上的灰。”

    柳色新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在桌上轻轻一抹,帕子上立刻显出两道清晰的黑印。

    柳色新似是十分嫌弃,将那帕子直接丢在了桌上,转头对赵实接着道:

    “这可不是‘住店的人少了许多’,这是连日来根本没有人来住过店,因此店家连洒扫都惫懒了。”

    “在这个节骨眼,偏生在这绸缎商自缢的当口,有人来住店。这客栈一共两间上房,一间已经租给了那绸缎商,剩下一间就是他自缢的房间,这样巧合的事,赵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赵实连声点头称是,那小二听了柳色新这番话,又在一边冥思苦想一阵,最终仍然挫败地对柳色新道:

    “回大人的话,非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那对夫妇十分寻常,高矮胖瘦均是中等,瞧起来也就是寻常商贾夫妇。男的大约不惑之年,他妻子年轻些,别的小的真是一点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寻到了让你指认,你可能指认出?”

    店小二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着脸道:“小的也说不准,这要等看着了才能知道。”

    “那两人应是做了易容乔装,刻意将相貌往普通扮了,才能让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然怎会有毫无特点的人。”

    照柳色新这么一说,那两个人确实十分可疑。宁弄舟悄悄支起耳朵,还想听柳色新接下来怎么说,却见柳色新转过头问她:“你怎么还没走?”

    “瞧我这记性,宁娘子,今日这一趟有劳了,本官这便派人送你回去。”

    赵实旋即转身招招手,立刻有人走到宁弄舟身边,恭恭敬敬地摆出“请”的手势。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迟迟不离开的宁弄舟身上。

    宁弄舟瞬时面如火烧,低头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这木地板的缝隙里去,拿脚尖蹭了蹭地板,她虽有心想知道真相,却着实没有了在现场再赖下去的勇气。

    她又抬头看了眼柳色新,本还在犹豫是否该求情,却见柳色新已经转过头去,隔着帕子捏起白布,察看尸体去了。

    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吧。

    “小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邓寻的尸首被顺利发现,你应该高兴才是啊!”云祥在一边扶着她的胳膊,与宁弄舟轻声说道。

    云晓看了一眼宁弄舟,低了头并未说话。

    “邓寻?”

    “对啊,前面小姐说知道邓公子下落的时候,我还以为小姐另有打算呢。邓公子大义固然令人敬佩,但他也算得偿所愿,不枉我们费尽心思替他藏匿了这么多天……”

    “等等等等,你是说,今天的事情与我们有关?”

    宁弄舟发觉事情的发展愈发地出乎了她的预料,连忙停下脚步,仔细地瞧了眼前面领路的官差,确认他听不见,这才低声继续问道。

    云祥点点头,眼底泛起一层忧色。

    “小姐是不是前些日子病还没好?小姐这些日子在鬼门关走过一回,虽然性子比以前要开朗些了,以前好多事却都没了印象,如今竟然连自己的布置也不记得了,这该如何是好。”

    云晓淡淡投过来一瞥,她平日里不爱说话,但做事勤快利索,只是宁弄舟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一直有些怕她看出什么端倪,连忙笑道:

    “怎么会不记得了,我唬你的,来住店的夫妻也是我们安排的,对不对?”

    “是呢,小姐吓我一跳。”云祥又绽开了眉眼笑道。

    “小姐费尽心思才找到的人,就是让他们紧紧跟着邓公子,只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最终没救回邓公子性命……好在把柳大人给引了过来,邓公子想必也能安息了。”

    云祥轻轻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楼梯口,宁弄舟掩住脸上的惊诧,默默地消化着这话里的信息量。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露出了什么马脚,心虚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却不提防和柳色新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柳色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依旧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在门口不发一言地望着她,见她回头,嘴角倨傲地提了提。

    “宁娘子在说什么?”柳色新走到宁弄舟身边问道。

    他身子弱,走路却轻,不像寻常病人走路沉重且滞涩。

    他算是受萧骁所托照顾宁弄舟,虽然觉得麻烦,还是出来打算送宁弄舟一程,谁知出来就见她与自家的小侍女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其实没听见半个字,却直觉有些鬼祟。

    宁弄舟尴尬地笑了两声,心里想说点什么糊弄过去,脚上却很诚实地想溜,结果上下这么一打架,她身子一扭便失了平衡,整个人直直往楼梯下倒了下去。

    “小姐!”柳色新过来时,云祥和云晓识趣地退到了一边,一时间竟也赶不及来拉她。

    宁弄舟亦是没反应过来,两只手徒劳地向上一抓,竟让她扯住了柳色新的衣角。

    柳色新本也想伸手拉她,谁知她这么一扯,干脆两个人身子都不稳,一起向楼梯下滚去。

    “少爷!”

    “小姐!”

    一片慌乱中,宁弄舟死死抱着柳色新,一阵天翻地覆过后,嘴上重重一磕,耳边传来闷哼声,睁眼便是柳色新那双漂亮但杀气沉沉的眼睛。

    她嘴上磕到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柳色新的牙齿。

    宁弄舟傻了,直起身子,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很诚实地给柳色新了一个巴掌。

    柳色新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宁弄舟看看柳色新又看看自己的手,才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

    好狗血的情节。

    她一边直起身子一边暗骂这剧情老套,谁知一个没站稳,眼睛一花,头又是直直往下一坠。

    再睁眼,她站在参伐斋的门前,身上披着那件樱桃红的披风,云晓正在套马,身边站着脸色依旧黑如锅底的柳色新。

    “柳……柳大人?”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叫柳色新。

    “……宁弄舟?”

    “……是我。”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空气中雪落得有些静,宁弄舟只能听见云晓走来走去踩雪的嘎吱声。

    匪夷所思的对话,可两人恰好都能听懂。

    “……这是怎么回事?”柳色新终是沉不住气,黑着脸率先打破沉默问道。

    “这是……两个时辰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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