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雪滑,马车晃悠悠,风岚清有些后悔,原该让人抬轿子来,脚底稳,不容易跌倒。

    眼睛紧紧盯着四只马蹄,生怕有个闪失,不晓得车内又开始操心他的终身。

    这次乃掌柜先动心,瞧着英姿勃发的风侍卫直犯痴,忽地想起自己有个远房表妹,年方二十,美丽大方,就是由于容貌太美,挑三拣四,白白耽误青春。

    他乃天生的商人,七窍玲珑心,晓得对方来自楚国,那又何妨,前几年郑战败,照样被收入齐,郑公子还不是当上郡守,保不准将来平步青云。

    “两位女郎,我瞧令兄风流英武,不知可有婚配,他年纪应该不小——”

    甘棠正想说没,却被姒夭抢先,“多谢掌柜惦记,我阿兄早就定亲,明年开春便要迎娶锦国大夫之女。”

    宋掌柜哦哦两声,如意算盘落了空。

    锦国大夫啊,他家祖上冒烟也攀不得。

    姒夭别过脸,这事不能推诿,一下断了念想才成,暗忖风岚清如此招人,也不知在锦国如何挡得住媒人上门,目光飘散,荡在街边店面上,烟火缭绕,熙熙攘攘。

    一派欣欣向荣之色,没想到齐国冬日集市也如此热闹,若论富庶,楚也曾富甲一方,可惜父皇只知享乐,动不动大修土木,以至国库亏空,贵族却私守田地,克扣赋税,压榨百姓,又使大批良田荒废。

    怨声载道,军心不稳,被吞并也是迟早的事。

    “民富,国才能强啊——”

    她不由感叹,被正在局促不安的掌柜听见,为缓解适才提亲的尴尬,赶紧接话,“姑娘好见识,与我们丰上卿讲的一样呐,叫什么来着,哦对,凡治国之道,必先民富,我虽没读过几年书,也不懂,但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大家都沾光。”

    口若悬河,还想继续夸几句,却见对方满眼不悦,细想人家来自楚地,刚被灭国,这番话似有炫耀之意,立刻噎住嘴,讪讪色陪笑脸。

    姒夭并非存心,实在提起这位六国祖宗心里不舒服,面对面打过交道,才知心思深,若真是个凶狠之人,倒也罢了,偏偏仙姿玉容,比女子还漂亮,德行修为毫无缺点,人人称颂。

    攻郑是由于老郑王失德,觊觎她这个儿媳,郑公子联合外国弑父,齐身为周王室近臣,替天行道,维持正统。

    灭楚也因君兄荒/淫无度,私自纳冷夫人为妃,枉顾人伦,总之都有个合适的理由,顺应天意,尊礼守法。

    天下的道理都让这人占了去,她却偏偏不信,别说灭国,单凭当时要拿玉璧的那一套说辞,就知对方野心勃勃,绝非善类。

    道貌岸然的君子她见得多了,此人无非隐藏更深。

    路过几家香铺,螓首蛾眉的贵妇三两成群,临近盛会各个精心打扮,相比之下姒妖与红玉穿着简朴,素面朝天,尤其姒妖,眼下点的痣更重了,故意扮丑似地,可惜这张脸太明艳,十之减一,依然美丽。

    只是她自己觉得丑而已。

    马车转眼绕进窄巷,来到座雕木合院前,门口冷清,远远看见几辆安车停在树下,有奴仆围圈而坐,相互说笑。

    瞧见姒夭与甘棠下车,车夫的眼睛开始管不住,直到风岚清冷冷望来,才吓得低头。

    他等众人进入门庭,刻意留到最后,悄声叮嘱:“殿下以后出门,还是戴上帷帽得好。”

    姒夭寻思自己这般丑,还用费事,但知对方一片好心,笑回:“晓得了,全听你的。”

    她用“你”字,而并非平日的风侍卫,声音又低,便生出许多不能言明的绮丽之色来,好像这是某种约定,私密又亲昵。

    风岚清脸一热,往后退步。

    冬日暖阳,丝丝缕缕透过窗楞,折射在屋内曲折的木楼梯上,激起空中微尘飘来飘去,左右客人不多,时不时听见人说话,盈盈绕绕。

    这是座专门收住别国贵族的旅舍,内里宽敞,摆设却陈旧,大概是为了压一压那些心怀不满的亡国之臣,迎出来的侍者都人高马大,看上去更像士兵而非店家,满脸严肃地望向掌柜,吓得对方满头冒汗。

    问清楚来由,又有风岚清作保,眼前面目狰狞的大汉才点头,放他们上楼。

    一扇落漆的红木门吱吱呀呀,门后是张与风岚清一幕一样的脸,负手而立,星眸潋滟,面庞俊秀,只是肤色略暗,更显英武。

    乃风岚清的双胞兄弟,风岚铭。

    楼里透风,吹起两边侍从的衣袖飘摆,屋里烛火为灭,映出正中榻上身穿棕灰长袍的公子,待所有人进屋,风岚铭挥手摒去左右,关紧房门,他才缓缓起身。

    一双含情目,激荡的却不是春情似水,好似藏着一丝柔弱,柔弱又并非胆怯,那是诗书礼易中养出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公子涵目光如水,一眼便瞧见自己千姿百态的妹妹,许多年未见,她竟丝毫没变,仍是那副娇憨艳丽的颜色,纵使夸张地在眼下点了颗丑痣,依然可爱至极。

    或许做兄长的看妹妹怎么都顺眼,这些年纷纷扰扰,有关姒夭的流言满天飞,可他见过她清纯天真的模样,与魅惑妖孽天壤之别,如何会信。

    掌柜还横在中间,心里突突跳,惶惶然行起大礼,喊了句,“鄙人,见过公子。”

    涵抿唇而笑,“掌柜不必客气,冰天雪地,劳烦你一大早就敢过来。”

    堂堂贵族公子,如此谦虚有礼,崇掌柜愈发受宠若惊,一边侍女领姒夭与甘棠到里间给锦夫人裁衣,留他在外喝茶,涵不好直接跟进去,也坐下,随意聊几句。

    姒夭其实无心去见锦夫人,红玉亨更是嘴撅得老高,但事已至此,样子还得做。

    里间站着侍女,见到来人都识趣地退去,只剩锦夫人一身紫色长袍,独自坐在铜镜前,手中握着只金步摇,一下下捻着上面的金珠子。

    屋里再没别人,只有甘棠身份不高,微微施礼,“奴婢见过夫人。”

    对方的手顿了顿,很快又继续摆弄那几串珠子,听见又像没听见,仍不抬眼。

    这是等着自己开口,姒夭嫣然一笑,“嫂嫂多日不见,妹妹这厢有礼。”

    她们其实从没见过面,但当初对方轻蔑地退回婚礼,彼此之间结下梁子。

    可姒夭看上去全然不介意,一副温顺乖巧的姿态,锦夫人抬起头,眼尾余光荡出去,惊鸿一瞥,好个美人,年纪比自己还大五六岁,却如此年轻貌美。

    她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如打翻五味瓶,也不知自己哪里不对,左右不想见眼前人,倒底为何也理不清,也许她早就没脸见人,恨不得日日关在屋内。

    流言早就传出去了吧,这等绮丽艳闻最为世人津津乐道,一个乳娘之子,不过由于孝敬皇室被提了贵族,却能在她身上为所欲为,真乃龙游潜水遭虾戏,落毛凤凰不如鸡,她可是正儿八经皇室宗亲,若不是为了孩儿,何必受这份冤枉气。

    如今她与她成为一样的人,荒/淫无耻,供人享乐,想到这里便如坐针毡,看见姒夭就如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脸冷得发青,只微微侧头,嗯了声。

    姒夭却心内坦然,瞧对方更像一个受气娃娃在闹别扭,她何必招惹,今日是来见涵,别的都能放下。

    三人围榻桌而坐,一阵沉默。

    甘棠闷得挤眉弄眼,不明白公主怎会越来越好性,当初接到退回的贺礼,还赌气全扔到河里,别管外边如何,可从不吃亏。

    这个锦夫人满眼晦气,还端着高门贵女的架势呐。

    小丫头气不顺,故意笑问:“夫人这面铜镜可真好看,上面嵌的是琉璃珠吧,这蜻蜓眼的花纹可真精致,层层叠叠,天下也没两样,想必是公子送的。”

    蜻蜓眼琉璃珠珍贵,当然不是涵所送,锦夫人心里有鬼,最怕别人浮想联翩。

    “是的。”正襟危坐,压住脸红心跳,“公子一向待我极好。”

    此地无银三百两,偏偏加上那句无力的表白,显得心虚。

    甘棠继续逗人,“都说这‘蜻蜓眼’辟邪,乃草原游牧之族所用,想必能瞧见任何妖魔鬼怪,不轨——之事吧。”

    锦夫人脸上火辣辣,欲争辩几句,却听外边一片喧哗,公子涵声音传来。

    “恭迎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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