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雪暂停,天边残阳如血,映得四处红波一片。

    路上仍有人走动,个个谨小慎微,贴两侧而行,那是为避开驰骋而来的锦绣马车,齐国上卿子鱼的座驾。

    厚重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深深雪痕。

    子鱼正无精打采靠在车背,旁边坐着位细条身材的灰衫人,生得长眉小眼,挂着两撮飘荡胡须,像条刚出水的鲶鱼。

    “上卿今日过于劳累。”

    灰衫男子讨好地开口,诚惶诚恐陪笑脸:“也难怪,冬日狩猎实难尽兴,等到了春日,请上卿来我们迩国,别的不敢夸口,迩国山林繁茂,野兽众多,乃郊游涉猎的绝好之地。”

    对方鼻子里哼一声,圆润的脑袋挪了挪,居高临下,并不搭话。

    迩国士大夫逊子心里咒骂,该死的胖头鱼!

    面上仍要温顺有礼,“上卿除了狩猎,还可以赏四处风光。”

    迩国地小,富庶却无兵力,原为楚国附属,日子过得不错,哪知楚那么大的国家说没就没,现而也只能唯齐马首是瞻。

    他作为迩国使臣,需结交权贵,挑来挑去,只有对面这位酒色之徒最好拿捏。

    就是脾气嘛,有那么点喜怒无常。

    逊子舔舔干涸嘴唇,两条胡须一撇,准备投其所好,“上卿可听过那句老话,楚羽两国出美人。”

    子鱼眼皮都不抬,人尽皆知,岂不废话。

    眼前人也不臊,继续兴趣盎然,“在下晓得羽每年都会往贵国献上不少美女,全是水灵新鲜,不过——依我看啊,真绝色未必会来。”

    偷瞧对方脸色,侃侃而谈,“上卿想啊,爱美之心,人自有之,纵然选美,还不留给自己最好的。”

    “好的,你见过?”语气不屑,半信半疑,“你又哪里去见。”

    逊子一听对方上道,立刻接话,“上卿可别忘了,我国虽小,却与楚常年交好,在下也曾出入楚宫中,楚地美人真灿若星辰,哪怕点灯婢女都为绝色,难怪有位六国第一美人。”

    姒夭公主艳名远播,子鱼这种猎美之人当然听过,可惜楚灭后,美人也随之而去,生死未知。

    他拂下袖口,不咸不淡,“再美也是昨日黄花,难道她不老?”

    “不瞒上卿说,在下近年还真见过公主一面,光霞艳丽,却不见岁月之痕。”

    “是嘛。”子鱼挤着眉,突然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知死活之人,还是别提得好。”

    “上卿有理,在下不过打个比方,姒夭公主确实难见,但我这里还有个绝色,顾盼生姿,若上卿不嫌弃,今夜便能瞧瞧。”

    胡扯一大堆,原来要塞人,子鱼抿唇,他虽爱美,也不是哪种都吃得下,况且这些年巴结之人太多,  哪个不口若悬河,说千年一遇的大美女。

    逊子心知肚明,摸对方脾气道:“原本像我这样的身份,无缘见到如此美人,巧就巧在祖父有个世交在雪国,我与他家的少公子十分投缘,复姓令狐,名为令狐贾。令狐公子有位心上人,虽出身寒微,但极为美丽,乃雪地一猎户之女,唤作月知。本来两情相悦,花好月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月知竟又被另一个雪公子瞧上,非要收入房中。”

    “雪公子——”子鱼蹙眉,问:“雪伯赢!”

    “不,不——”对方连忙摇头晃手,急着解释:“并非那位雪家唯一的嫡子,而是雪家连亲,细算起来,应是雪大公子的堂弟,雪盼瑜。”

    无论是谁,沾到雪字就不好惹,子鱼哦了声,“想必她已成为雪盼瑜的枕边人,即是雪家的人,别给我惹事。”

    逊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哪能,哪能,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成。”

    雪家地位非凡,又与丰家联姻,没人会傻到拿鸡蛋碰石头。

    他顿了顿,抿唇笑道:“上卿别急 ,容我细细讲来,雪盼瑜看上月知,色/欲熏心,强行带入家中,令狐那边气不过,上门理论,两边大打出手,令狐公子直接被家奴失手打死,事情闹大,到了官府,县承为息事宁人,让雪家赔钱,又将月知还给令狐家,唉,可怜啊,他家几代单传,老夫人伤心欲绝,恰逢在下去吊唁,便把月知交给我,让带出雪国,视为不详。”

    子鱼似笑非笑,“那逊大夫不怕晦气?”

    “咳,上卿说笑,这件事与一个小女子何干,她孤苦伶仃,父母也不在,若沦落街头,岂不可怜,何况不是属下夸口,这位月知女郎面容秀丽,却有姒夭公主之风,天下难得。”

    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引来子鱼心动,  “依你看,比锦夫人如何?”

    逊子讳直言不讳,“锦夫人虽称得上绝色,但比月知女郎,可就普通了。”

    话音未落,两人相视而笑,连外面的马都得了势,嘶鸣几声,精神起来。

    这夜便送月知入上卿府,一见倾心,至此子鱼夜夜与新欢佳人相伴,倒放过昨日旧爱。

    正和对方心意,锦夫人松口气,只盼日子一久,将这断不堪往事隐入烟尘。

    哪知心情好了,身子却不舒服,厌厌不想吃饭,直到这个月信期没来,方知怀有身孕,大惊失色。

    自来到齐,与涵并未行周公之礼,孩子生父不言而明。

    锦夫人慌神,这个孩子断然不能留,可找人做掉,人生地不熟,万一消息泄露,只会被笑掉大牙。

    她慌慌然不可终日,翻来覆去,找贴身婢女璎子商议。

    传旅里全是眼线,出不去,进不来,两人对坐发愁,樱子忽地哎呦一声,“夫人,不是还有公主啊,如今与甘棠都在外边,方便买药寻大夫,又能出入传旅,再合适不过。”

    虽是这个理,但锦夫人心里别扭,如此丢人,最不愿对方晓得,吱吾不语。

    樱子只好耐心劝,“夫人,恕奴婢多嘴,俗话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打断骨头连着筋呐,公主与咱们都是同条船上的人,总比外面的牢靠啊。”

    锦夫人仍不回话,暗自琢磨几日,眼见有孕症状越来越明显,实在拖不得,才下定决心,唤璎子告诉风岚清,请公主来。

    不知此事正中姒夭心意,自从那日在街上碰到子鱼,便想从此入手,现在有了孩子,无异得到筹码,正好拿来与丰臣谈条件。

    她匆匆去见锦夫人,稳住对方,出来后并没有直接找大夫,而是带着甘棠,雇辆马车,趁日落之前来到丰家。

    笑盈盈下车,请守门的仆人传话,说有件珍宝要给上卿过目,又随手交出几个金币,把当初偷的段瑞安玉牌递上,静候佳音。

    那位也是机灵人,看她出手阔绰,寻思该不会是段侍御右家人吧,连忙进屋通报。

    丰臣正在书房,抬头瞥了眼家仆手中的玉牌,心里有数。

    他起身更衣,吩咐带对方到院里花厅,换身柳绿长袍,腰间蝴蝶玉带轻坠,故意等会儿,方才挪步往外。

    薄薄一层落雪盖路,残枝被压下,吱呀作响,这花厅原来建在一片桃林中,因那花娇嫩不好长,败了许多年。

    靴子踩在石阶,迎面来风,吹落雪梅莹白,目光透过枯寂的枝叶,瞧见姒夭坐在亭中,似在想什么,凝神静气。

    前一阵恨不得躲到天边,今日却突然来访,其实目的不难猜,十有八/九为公子涵,不过他好奇她的理由,凭什么能说服自己。

    “殿下久等。”丰臣撩袍落座,先恭敬施礼,“不知有何吩咐。”

    姒夭还礼,唇角挤出一丝笑容,她也是无路可走,虽说来的路上胸有成竹,可独自坐在这座幽静亭中,不禁发慌。

    仍记得上辈子,齐王欲纳自己为妃,丰臣那冷漠无情的眼神,当时也曾凄婉哀怨地瞧他,人家可连正眼都没看过来。

    这回同样做壁上观,也属平常。

    到底有没有本事拉他下水,根本没底。

    “上卿客气,哪有什么吩咐不吩咐,我不过是来说句话。”春水柔情地笑着,轻声道:“刚好来还上卿一个人情啊。”

    花亭极小,在后院开阔地腾出一域,围着枝叶萧瑟,临近小湖,水面结冰,不远处隐约见青瓦滴水,冰棱挂在屋檐,瞧久了满眼流光。

    姒夭垂眸,目光落到对面柳绿色长衫上,狐裘披肩连着雾气苍茫,唯有这一点翠,灼灼其华。

    不知可会成为她的一丝希望,求得兄长之命,自己也好安生。

    话已出口,只看人家态度。

    丰臣慢悠悠品茶,眼前人虽语气自若,实则眼神飘忽,心里有怯,他也不急,半晌才问:“哦,何礼啊。”

    “自然是上卿想要之物。”

    感兴趣便好,她还真怕他推辞,莞尔一笑。

    “金银财宝,上卿肯定不稀罕,常人说大丈夫生与天地之间,自有宏图大志,如今齐国正盛,统一中原指日可待,可素来争疆土易,得人心难,齐若想成就一番霸业,还需做各方楷模,方可诚服天下。”

    好大的开场,一股脑如竹筒倒豆子,生怕忘记似地在背书。

    怨就怨在她养在深宫,极少涉及治世之道,几句话已把所有学问用尽,要不是想威慑对方,哪至于如此费劲。

    丰臣唇角勾笑,余光瞧她芙蓉面,柳梢眉,弱柳扶风之态却满嘴江山社稷,十分有趣,他还从未与女子谈过国事,点头道:“公主所言极是,在下一定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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