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朱悬天,云散晴空。

    辚辚车轮滚动,碾碎一地乱玉琼瑶。

    段瑞安俯身,“上卿准备入宫,还是——”

    “回家。”丰臣半闭双眸,往后靠了靠,“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齐王心热,眼见大军顺利拿下楚,等不及要建立郡县,封郡守过去,却在公子涵与庆之间拿不准主意,才招丰臣来探口风。

    “依上卿看,涵可否担当重任?”段瑞安好奇,难得四周无人,壮胆子道:“属下觉得这位公子谦虚有礼,谈吐文雅,应该是位有才之人。”

    “有才能,不见得可以做好臣子。”对方打个哈欠,显出一丝疲惫,“要做楚郡的领主,有些地方比才华更重要。”

    段瑞安心领神会,“上卿说的是,忠心与齐才为首要。”

    “忠心?你也做起梦了。”丰臣依旧闭眼小憩,不紧不慢回:“全是落魄皇族,一辈子觊觎天下,虎视眈眈也好,韬光养晦也罢,无论何种性情都不会忘记江山社稷,即便本人能忘,周围的谋臣义士也忘不掉,听话算不错。”

    “那——不如选庆,年纪小,好掌控。”

    丰臣又摇头,“世人对齐之霸权议论纷纷,说我王有取代周室之心,选庆为领主,落人口实,何况庆还有一个不简单的母亲,子少母壮,后患无穷。”

    两个都不成,段瑞安傻眼,瞧着眼前人优雅的姿容发呆,对方比他还小几岁,但心思深沉,让人摸不透。

    “那,上卿的意思——”

    丰臣抿唇,“天机不可泄露。”

    回答意料之中,段瑞安不觉哈哈大笑,半晌敛住笑容,又问: “上卿,属下还有件事不明,那位姒夭公主,咱们作何打算?”

    “公主与公子涵的关系亲昵,暂时先不要动,装作不认识吧。”

    “先前派去的暗卫可否收回?”

    对方犹豫一瞬,“照旧,切记不要跟太紧,留心风岚清,别让发现。”

    段瑞安称是,领命退下。

    马车摇摇晃晃,他再次闭上眼,才平定楚不久,朝堂上众臣正为肥沃之地眼红,国君年近花甲,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烦心的事太多,闹得他累。

    困意袭来,迷糊中见一片白雪蒙蒙,隐约听见有人哭,女子嘤嘤啜泣,萦绕不散,身体飘飘然,恍惚间来到棵桃花树下。

    抬头看,粉白飘落,胭脂如血,树下一女子如泣如诉,说他害死她的兄长,也误她终身。

    心中凛然,身为谋臣,决胜于千里之外,战场上血雨腥风,白骨成堆,冤魂来寻也不意外。

    但误女子终身,又从何说起。

    轻步来问,却见对方腾冉回头,千娇百媚桃花面,乌云发髻泪未干,他愕然不已,眼前花容竟与那位姒夭公主如出一辙。

    惊诧之间,马车剧烈摇动,丰臣被晃醒,发现已来到家门前,怔了怔。

    从不久前开始做这个梦,甚至不晓得梦中女子是谁,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无意间瞧见楚国公主的小像,才恍然大悟。

    一个素来统领全局,攻于算计之人,事无巨细都要掌控在手中,哪怕是个偶然在梦中出现的女子,亦不能放过。

    攻打楚国都城之夜,他又梦到她坐安车逃出,觉得有趣,才派段瑞安前去,有了那场相遇。

    见到真人,与梦中不太相同,少了期期艾艾之色,倒是满眼机灵,精神得很。

    如今为掩人耳目,还特意在眼下点一颗青痣,小心思不少。

    他轻牵唇角,信步穿过庭院,表情不知为何十分微妙,让迎出来的仆人暗自打鼓,该不会碰到千年一遇的大好事。

    怎么满脸和气,高兴得很。

    午后阳光明媚,落在白雪上,越淡越艳,一地鲜美。

    好似姒夭的心情,喜气洋洋,午后无事,闲散地靠在窗户下,嘱咐甘棠将新买的香炉熏上。

    “我最喜欢冷香,冬天用,好闻又暖和。”

    小丫头也高兴,适才丰上卿装做不认识,明显要放她们一条生路,心中大石落地,跟着松口气。

    “姐姐,我看外面卖的香可多了,只是不如宫里的好,等明年开春,咱们自己做,院子里开着好几种花呐。桃花,梨花,墙角还有一株海棠,可惜他家没人会打理,还得我来,再到夏天,百花盛开,依我说可以开个香铺,贵妇人都喜欢。”

    听着准备住一辈子似地,姒夭摇头,“知道你巧,制香裁衣样样行,以后有的是机会显能耐,但不在此处,咱们至多到春天就离开。”

    甘棠不解,一边撒着香块,“公主怎么还想走,既然丰上卿不追究,留在齐国挺好,富庶之地好活命 ,再说公子一时半会也离不开,等他能去楚国做首领,咱们跟回去也不迟啊。”

    小丫头聪明,晓得楚郡首领难定,难免不是一番风雨,但姒夭有自己的打算,她上辈子身陷囹圄,已知国与国之间瞬息万变,大厦若倾,众人只有陪葬的份。

    楚或齐都不能长住,仍要去北方小国,方能偏安一隅。

    之所以等到春天,也不过权宜之计,既想劝涵,也为讨来风岚清。

    甘棠见她沉默不语,懒得继续,左右公主去哪里,她也得跟上,笑嘻嘻换话题。

    “姐姐,适才我见到掌柜,正眉飞色舞与夫人说话呐,我见他兴致高,便赔罪今日锦夫人身体倦怠,让咱们先离开,他也不恼,只说见到人中仙,把丰上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特别逗。”

    姒夭懒洋洋,揉着手腕,看香炉升起袅袅白雾,许是刚被丰臣放过一马,听几句夸奖话也不恼,问:“都讲什么?”

    “年纪轻轻,大有作为,从没见过那样俊美又待人温善的大人物,连正眼都不敢瞧。”

    “都不敢看,怎知好。”她心里发笑,揶揄道:“还不是道听途说,人就站在对面,吓得不敢抬眼,哪里温善——”

    “我说也是呐,不过丰上卿自有一种清俊在眉宇,这就是人常说的年少得志,神采奕奕吧。”

    如今人都疯了,单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便不年轻,寒光凛冽,吓人得很。

    她这次运气不佳,没与兄长说话就回来,还不是怨对方,幸亏涵平安,看样子受到礼遇,暂时放下心。

    过几日小寒,风岚清又特意来请,为方便只带走姒夭与甘棠,兄妹两人终于能够面对面。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涵顾虑仍在锦国的孩儿,宁死不愿出逃,何况他身份不同,也怕连累姒夭,当年晋文公重耳逃亡一生,穷困潦倒之际还被人追杀,直到五六十岁才登基为王,他却没有那份雄才大略,何必以卵击石。

    姒夭深知涵的性子,无法强求,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兄长一定要拿下楚郡的领主之位,以待来日。”

    “谈何容易,你我又不是齐地之人,怎能插手人家朝堂上的事。”

    他叹气,低垂眼尾已见苍老,隔壁传来锦夫的哭泣声,大家心知肚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愤愤然舀一勺酒,捧碗灌入,“如今受尽屈辱,若不是顾虑幼儿,何必苟活。”

    一碗一碗,借酒消愁,愁更愁。

    小寒之日,狂风暴雨,雪花疯了般打上窗楞,更似那被世道逼疯,不能做主的可怜人。

    屋内青铜灯一明一暗,香炉里只剩残香,姒夭心难过,想起年幼时涵对自己的照顾,不愿瞧见对方自爆自弃的样子,有意伸手拦,却半晌未动。

    她有什么办法,自身难保。

    若要辅助涵夺得领主之位,必要在朝堂得到强有力的支持,左思右想,还能是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丰臣。

    可她才摆脱他,如今又去,岂不笑话,何况就算人家同意,天下没有白给的午餐,拿什么做交换。

    峨眉蹙起,满是愁怨。

    听马蹄伴着人的脚步声,吱呀踩在大雪中,回去的路上,依然思绪飘离。

    身上倒有楚国带来的宝物,但丰臣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再者冷夫人马上入齐,对方可是七窍玲珑心,当年君父赏赐的珍宝不会少,她就算倾囊而出,也未必压得过。

    思虑再三,最终只剩琉璃璧。

    封臣早就要,她却不想给。

    正在出神中,眼前白光一晃,只见风岚清挑起帷幔,“殿下,前面有齐国权贵的马车,咱们还是绕道而行吧,也不会拖得太久。”

    姒夭点头,随口问谁。

    “齐国上卿——子鱼。”

    原来是那个欺辱锦夫人的混账,难怪风岚清脸色发青,姒夭也厌弃,忙说快走,省的晦气。

    忽地又有一计,来到心头。

    上卿子鱼,在齐国也是位高权重,国君身边说得上话,可以借来一用,但锦夫人性子烈,如今受辱已日日哭泣,想要对方施展媚术,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心里又升起一种深深的厌恶感,自己身为女子,当初就被君父拿来做交易,为何还有这般想法。

    她屏气凝神,暗忖不能放过子鱼这条线,又要护住锦夫人与兄长的尊严,还需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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