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有趣,北边闹成灾,临近年根又放晴,天公作美,专门让人高高兴兴过年般。

    国君也休朝,放官员过节。

    丰臣却没空逍遥,一大早让乌羊备好糕点,酒肉,托满两马车,前往稷下学宫。

    春祭当前,学宫冷清,但他深知老师博双子的习惯,除非除夕守夜,否则不会离开。

    数座庭院紧紧相连,矗立在依山傍水处,仍在冬末,这里的树叶却先发了芽,迎春花艳,梅花未落,一片冬去春来的景致,新鲜诱人。

    门口两个小学徒正扫石台,远远听见马车声,抬头见丰臣下车,身边只跟着个家奴,连忙来迎。

    丰臣赏几个齐刀,笑说过节买吃的,踏步走进前堂,熏炉生烟,雾气袅袅,稷下学宫祭酒薄双子端坐在席上,一下下翻着竹简,听见动静并未抬头,仿若读书读得痴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小学徒毕恭毕敬,“先生,丰上卿来了。”

    话音未落,丰臣抬手,示意他们退下,见对面的老师仍未吭声,兀自向前,席地而坐,“先生,几日不见,身体可好。”

    博双子呼啦啦翻着竹简,漠然回:“挺好,身子骨比往年还硬朗,可能雪天在外面待得时间长,反而锻炼筋骨。”

    半分不客套,果然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言外之意抱怨雪地下跪之事,为楚国请愿。

    丰臣心知肚明,并不言语。

    对方哼一声,满眼不屑,“上卿日理万机,平时想见个人影都难,今日如何有空!老朽何德何能,烦你前来?”

    丰臣方才开口:“先生莫气,都怪我平时太忙 ,以后一定常来听先生教诲,否则连学问都退步了。”

    博双子仰天大笑,半晌停住,“上卿过虚,我有什么本事,还可以教得了你,况且你早已不是儒门之人。”

    怒火中烧,丰臣却不急,缓缓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何出此言,学生不敢造次。”

    言语诚恳,仍旧是柔顺端方的模样,一举一动儒雅有礼,博双子不禁心里感叹,本是自己最爱的学生,如今却形同陌路。

    他垂下眼,也有一丝苦涩,“你我之间不必卖关子,你虽少时入儒门,如今做的事,说的话,哪里像个儒生!有话直说吧。”

    丰臣并不自辩,继续温善道:“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恩师。”

    对方点头,早就等候多时。

    丰臣微微直身,依然是处变不惊的神色,“老师在上,学生自六岁拜先生为师,习儒家经典,以恢复周礼为任,秉承仁爱者得天下之理,享太平之盛,可纵观古今,几百年过去,先生可看到成效否?”

    博双子回:“未见成效,乃天下学派众多,我儒家不能以一家之言驳百家之话,若天下人可以独尊儒术,仁爱礼让,恢复周礼,父爱子,子爱父,君君臣臣,各司其职,礼乐治世,享文武王盛世,又何来天下大乱,争斗伤亡。”

    丰臣轻笑摇头,“老师此言差矣,世人之爱莫不过父母子女,然逆子犯上,屡见不鲜,可见血缘深厚并不成事,人性本贪,难以管束,何况毫无关系的人与人之间,以为全天下听教诲便会从善,无异于痴人说梦。 ”

    “所谓上行下效,楚王好细腰,官员宫女多饿死,吴王尚武,平民百姓多伤疤,只要遵从礼制,天子贤德,必能成事。”

    “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君王资质又怎会一致,代代按礼相传,嫡子即位,然嫡子又并非各个仁德有能,次子强,嫡子弱,以致天下大乱!依学生浅薄之见,儒生谈仁爱,墨者讲兼爱,道家论无为,无可厚非,但此乃理想国,必要有通行之路,即为法,唯有法制才可令众生平等,赏罚分明,才能维护秩序,”

    博双子对这番言论并不意外,丰臣拜上卿以来,改军制,制法度,整肃秩序,齐国才能一家独大。

    他看着他眸子里的灼灼火焰,忽然问:“口口声声谈法,谈国,我问你,身为天下第一谋士,谋的又是什么?”

    丰臣顿了顿,“学生与老师一样,为天下而谋。”

    博双子大笑,手中一松,那厚厚的简书轰然落下,与地面相撞,当啷作响。

    “笑话!你分明为君主而谋,何尝想过天下人!自你父丰晏阳开始,便推行霸道,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并没这份本事,到你却大不相同。君泽啊,你从小聪明过人,无论修习哪家,必会兴旺,我也曾想过为儒学发扬光大,苦心栽培与你,但自从你入仕为官,便将所学抛之脑后,儒家讲君子不器,你呐?早就是君王身边的一把利剑,你要统一六国,灭国摄君,称霸天下,与天下百姓有何关系?难道文武王盛世,各国诸侯和平共处不可行,就算要大一统,也应遵循周礼,辅佐周王室,你想的是什么?为一己之力,真正想称霸的——是你吧!”

    “先生,凤凰择良木而息。“丰臣语气依然温和,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丝毫退让,“学生并不认为有错。”

    “你的行为就是错,做法就是错,吞并他国是错,实行霸权,要将天下握在一人手中,就是错!周王尚会分封诸侯,你却设置郡县,狼子野心,谁人不知。”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丰臣来的时候,心里便有数,以博双子先生的为人,并不是单凭几句话就能了结,实在稷下学宫地位重要,先礼后兵。

    “学生冒犯了。”他拱手一拜,并未等对方回应,直接道:“我与国君商议,不日立涵为楚郡郡守,与郑国公子乐一样,乃世袭之位,也不算辱没他们。先生应知国君脾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请不要以卵击石。”

    博双子心内一凛,国君让丰臣来找自己,无非念在师生情谊,连做学生的都如此决绝,可见大势已去,即使如此,他也不能逆来顺受。

    “臣年纪已大,无法继续担任学宫祭酒之位,想告老还乡,还请上卿转告王上,另谋贤人。”

    丰臣深鞠一躬,“先生走好。”

    留下礼物,缓缓离开。

    道不同,不相为谋!

    稷下学宫前祭酒博双子站在门边,看对方俊秀身影消失在迷雾之中,叹口气。

    他对他没有学生之敬,他却对他仍有师生之情,历来谋臣不得善终。

    “君泽啊,前路漫漫。”

    丰臣坐在马车上,惊异于冬日暖阳,一缕缕金丝洒下,恍若春天,他闭上眼,听两边小贩的叫卖声。

    安居乐业,市井繁华,难道他的选择有错,仁义不是不好,兼爱并非有错,但人心叵测,爱人如爱己这种事,好似天方夜谭。

    以礼治国不如依法管制,谋臣或谋君,只要天下一统,何必在意。

    回家先换衣服,看天色还早,寻思与外祖母说几句话,不知不觉来到姒夭住的小院,听里面传来笑声。

    甘棠的嗓子最亮,“姐姐干什么,爬那么高。”

    那位笑嘻嘻回,“你看,咱们院子里也有一棵桃树啊,以前半死不活,今天竟抽了芽,奇不奇怪,这么冷的天还开。”

    “肯定是由于姐姐才开的啊,人家都说姐姐是桃花仙托生的,和桃花一样美。”

    话是有,不过让小丫头改了改,分明传的桃花妖,不过她现在高兴,对流言蜚语压根无所谓,扯着裙子,小心踩到粗枝上。

    “今年的桃树长得好,没准离开前还能吃到桃子啊,又有花开,又有果子吃,就算北方闹灾,粮食紧张,咱们也有存粮!”

    倒是挺乐观,那股欢呼雀跃的劲没看见也能猜到。

    笑声太诱人,于今日在稷下学宫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他不知不觉被吸引,直到甘棠开门,又吃一惊,“上卿——”

    丰臣笑笑,瞧姒夭从树上蹦下,拍着身上的土。

    他觉得有趣,好奇地问:“公主怎么和个男孩一样,喜欢爬高上低。”

    对面不服气,“什么男孩,谁规定只有你们男人才能上树,我爬得可好了。”

    “是我说错,殿下爬得真好,比段御右都快。”

    姒夭哑然,夸得也未免太假,“丰上卿,人人都说你巧舌如簧,可我觉得嘛,大道理也许成,平常说话一点不会讨人喜欢,什么叫我比段御右爬得好,这不一听就是反话嘛。”

    说着捡起落在地上的桃枝,“唉,可惜,都怪我不仔细,又少接几个桃子。”

    丰臣正琢磨那句只会讲大道理,随口道:“家里吃食还够,何必纠结。”

    “饿的时候,一个桃子顶顿饭呐。”

    她哼了声,仰头看抽芽冒绿的桃树,“你们这些当官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整日只知道天下呀,一统啊,其实连百姓想要什么都不晓得。”

    这话有趣,不该从一个公主口中出来,丰臣颔首,“那殿下说说,百姓要的什么?”

    “要的是好日子,安安稳稳,吃饱穿暖,不再颠沛流离,打战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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