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滚在地上,碾出两道湿漉漉的痕,想来不知何时落雨,很快又没了踪迹。

    马车空间并不大,丰臣今夜密会各国客卿,自然不能招摇,只在一辆青布安车里,与姒夭肩挨着肩,袖口就快贴上手腕。

    太近了,青麟髓的香气扑面而来,姒夭不觉往旁边躲,别过脸,全心贯注在车轮发出的声响上,吱呀呀,不停歇。

    没注意旁边人又脱下裘衣,一袭绵软落在腿部,“你与芸霁出来,她人呐,不是素来最大胆,竟把你单独留在里面。”

    “不能怪乡主,燕国侍卫人高马大,总不能往里冲吧,再说也不是我们先惹的,还不是——”

    想说清楚,原是为雪姬,又噎住口,半晌没吭声。

    当时闯进去救人,考虑到小丫头应付不来这种场合,若换做自己,至少还能拖时间,再者想到丰臣,她救了他未来的妻,关系又更近一步吧。

    可雪姬到底是个小姑娘,要让人知道被这些人掳去,总归不好听,她倒无所谓,反正现在隐姓埋名,没人会关心。

    温暖从下身传来,银狐毛啊,白得似雪,贴在单薄裙摆上,仿佛抚摸着肌肤,她偷偷把手藏进去,舒服得很。

    “总之都过去了,有惊无险,以后会小心。”淡淡说着,却觉腕部传来一阵刺痛,脖子也火烧似地,不经意蹙起眉。

    “今天可不是闹着玩的,倘若我不在,你又该如何?”

    丰臣晓得她伤得不轻,想来公子青的刀刃锋利,哪怕只碰了下,脖颈也殷红一片,不由分说,从裘衣里拉出她的手,果然又有血渗出,仔细瞧竟不似刀伤,更像被人用力扭到,淤青上破开皮。

    他眉目渐沉,暗忖自己来之前,想必也经过一番挣扎,压着声问:“怎么弄得,身上还有哪处受伤?”

    姒夭把手抽开,咬紧嘴唇,“不小心呗,别大惊小怪,别的地方都好着呐,你不都看见了,崴到脚,还有脖子上蹭点皮。”

    一副不乐意被人关怀的模样,忽远忽近,不知琢磨什么。

    丰臣单手敲下车杆,段瑞安立马俯身在帷裳外,“上卿,有何吩咐?”

    “先不要回家,直接去挚舍人那里。”

    对方遵命。

    马车转弯,朝相反方向驶去。

    姒夭还惦记甘棠,忙问:“去找哪里的舍人啊?我也没事,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那刀上不知有什么,万一放毒——”丰臣面色肃杀,瞧了眼她的脖颈,全是忧虑,“让医官看过才行。”

    不等姒夭回话,又往后靠了靠,揉起眉心,“以后还是少出来的好,不要总让我操心。”

    他操心她,没来由的事,可那双眸子自带威慑力,清澈时如山间清泉,此刻又阴云密布,实在吓人,说起来自己比他大五六岁,却怎么总被对方压着,姒夭把这归结为地位悬殊,以势欺人。

    “我又不是你养的鸟,天天在里面呆着,无聊得很。”

    她也不服气,别过脸,盯着那翻飞的帷幔看,精巧下巴混着月光,有点小女孩的赌气。

    丰臣觑眼瞧,抿唇轻笑,温善道:“也对,总在我家确实烦,这样吧,我不是刚才给你玉佩,以后出门让段瑞安跟上,应该无碍。”

    “他跟着我!”姒夭吃惊,段瑞安可是齐国御右,无战事时做丰臣的侍卫也就罢了,“竟跟着我,成什么事了。”

    丰臣微闭双眼,语气调笑,“跟你有什么不对,你不是我的爱妾吗?要有个闪失,我会将人抄家,灭族的那种——”

    哎呀,刚才为脱险胡说的话,全让对方听了去。

    她脸颊发臊,不再吱声。

    马车渐渐驶入小巷,四周暗淡下来,唯有月光打在车边的一盏小灯上,摇摇晃晃,姒夭轻轻揭开帷幔,瞧芦苇生烟,仿若梦中。

    原来出了城。

    她喃喃道:“一点小伤就兴师动众,回家请个大夫不就行了,传出去又说我猖狂,这医官也奇,怎么在荒郊野外。”

    “挚舍人不喜欢热闹,住得确实远了些。”

    挚舍人——莫非天下名医挚和,姒夭也听过,当时君父痴恋女色,身体虚弱,想请对方来看,人家压根不理,却不想今日自己崴脚,竟能见一面。

    丰臣轻轻嗳气,想是刚才会晤太累,又闭上眼,“猖狂又如何,传出去不是更好,传得越远,你在齐国越安全。”

    他轻轻地说,不像与她回话,夜深人静,又实在听得清楚,姒夭挑眼看,对方一脸倦色。

    忽地想起在酒肆遇见的人,除燕国太子之外,还有几个穿着打扮有趣,尤其两个身穿玄衣之人,好似一主一仆,身材魁梧,面色阴冷,十分可怕。

    她好奇,歪头问:“上卿刚才见的,都是各国来讨好的吧。”

    “不能说讨好,想与齐国结盟而已。”

    六国纷争,今天你与我结盟,明天我与他结盟,早就是家常便饭,姒夭哼了声,“结盟,如今谁还信呐。”

    “信不信也要有个盟友,总比反目成仇好,今日有利今日结,明日无利明日散,万事随机应变即可。”

    “这不就是一个滑头的想法,好像我院子里的猫,我对它好,就过来蹭我的手,明天甘棠喂粮,便不理我了。”

    拿他比作猫,丰臣倒不气,反而觉得有趣,“那殿下觉得我是不是一只好猫呢?”

    “好不好不知道,但肯定是只漂亮的猫。”

    她笑起来,丰臣也张开眼,迎上一双美目荡漾,在月色里娇憨可爱,却无魅惑之意。

    “你特别像我的弟弟锦,他也聪明,只不过早没了。”

    她总是执着做他的姐姐,明明还有不少亲戚,丰臣笑笑,并不回答。

    姒夭打个哈欠,闭目养神,这人少年老成,可不是容易拿捏的主,只要耐着性子,等涵的事定下,再不与之纠缠。

    马车在半个时辰后停下,眼前一片竹林繁茂,枝叶交叠,有新发出的芽,开出粉色小花。

    竹子开花,可不是好兆头啊。

    这位名医倒不讲究。

    她被丰臣扶着走,不好意思地附耳,“我的脚没事,一时抽筋。”

    人家没反应,直到两三间木屋前止步,窗户里冒着火苗。

    段瑞安先去扣门,有两个垂髫小童迎出,将他们请进小厅,迎面一阵奇香,似花若草,说不上的味道。

    姒夭有伤,不便落座,只斜靠在屏几上,目光扫过,屋内简朴,几乎没任何摆设,唯在两侧熏着香炉,一盏铜灯,烛火摇曳。

    又来位花白胡须的老人,着灰色道袍,笑容满面地施礼:“君泽怎么来了?”

    直呼其字,可见关系极好。

    丰臣拱手,“在下无事不登三宝殿,麻烦挚舍人看看我夫人的伤。”

    越说越过分,怎么还成了夫人。

    挚舍人点头,倒不细问,仔细检查之后,吩咐小童从屋里拿药,“并无大碍,只是腕部淤青难散,手上肌肤娇嫩,也是常事。我先给夫人消肿化瘀之药,等过两日再配养颜散,敷在上面,绝不会留疤。”

    姒夭忙谢,余光瞧见丰臣,眼角也升起笑意。

    “这样便好,要是留疤,只怕她不饶我。”

    台子都散了,还在唱戏,她懒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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