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马车进入丰家。

    姒夭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在丰臣怀中,离得那样近,明明记得靠在裘衣里啊,脸皮一红,坐起身。

    装模作样打哈欠,别过去不看对方,“哎呀,睡得太沉了。”

    丰臣不语,半闭眸子。

    下了车,接过仆人递来的灯,看她匆忙往小院去,跟在身后,一束暖光影影倬倬,打在被春雨湿润的石子地,耳边还有湖水荡漾声,桃花开了,偶有几朵飘在空中,似雪花飞过。

    他瞧着她的背影,浮现出在酒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想必被吓住,但又不十分慌乱,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万金之躯,胆量倒是出乎意料。

    而她让他诧异之处颇多,又何只于此,从无缘无故出现梦中,哭着对自己追魂索命,后在林中遇见,又是副魅惑君王的样子,可中途逃跑,竟把一切抛之脑后,如今瞧着,他知道她只想离开。

    人家说过——远走高飞。

    他从小长在朝堂,工于谋略心机,从不曾在意过女子心思。

    想来六国第一美人,与传闻中大不相同,泗水上野老的歌谣,“妖惑主,楚之女。”也没什么道理。

    她若真是妖,他倒不怕,偏是个人,反而难以捉摸。

    姒夭惦记甘棠的安危,不知小丫头早就随芸霁回家,正等着自己。

    来到院门口,见有光打在窗上,映出甘棠的影子,才松口气,回头看见丰臣,提着盏灯,驻足在一米之处。

    风吹树枝,叶间的雨便落下来,她看他穿着单薄的一件袍子,衣肩打湿,而自己躲在对方裘衣下,暖意绵绵。

    刚才着急,忘记还人家衣服,连忙伸手脱掉,送过来, “上卿,太冷了,快穿上吧,我已经到了。”

    对方却不伸手,“我也到了啊。”

    姒夭往前几步,仍毕恭毕敬捧着,“那也要穿上,人都说倒春寒,凉透骨,从这里出去,总还要走一阵。老夫人刚入冬就赏了我一件,也很好的,再说上卿的裘衣在我这里多着呐,总没空还回来,足足有——”

    用心数起来,夜色照在银狐衣上,映得她像荡在水里的花。

    “三件。”

    “啊——”

    “加上这件,一共三件。”

    瞧瞧——人家记得挺清楚,她抿唇,更不好意思,“是啊,都三件了,不能总在我那里,明日都送回来。”

    丰臣不接话,眼底的笑意藏在夜色中,转身离开。

    大概觉得自己可怜,本来嘛,这等人家,一件裘衣算什么!推来推去,倒显得小气。

    她抬脚往屋里走,兀自琢磨,话虽如此,毕竟男子衣物,转念一想,反正早说不清楚,今天还闹到外面去,百口莫辩,何必穷讲究。

    不如都收起来,将来卖钱。

    唇角勾笑,喜气洋洋,把身上的伤忘个一干二净,“你虽好心,我也没机会穿,这么大的衣服,又到热的日子,也许燕国用得上吧,那地方冷。”

    “我就念念你的好,丰上卿。”

    万籁俱寂,城南却起了一片红光,原是那家酒肆,被熊熊烈火吞灭。

    火势凶猛,燃烧半夜,天还未亮,消息便传遍全城,人心惶惶。

    丰臣才起床,便见乌羊跪在外面,“不好了,公子,昨天燕于飞出事,竟被人放火。”

    丰臣先披上外衣,脸色一沉,“里面的人如何?有没有伤到。”

    “后半夜人不多,伤势都不重,但——”顿了顿,往前附耳:“公子青死了,还有随身侍从,一个未留。”

    明显冲着二公子,背后绝不简单,先吩咐段瑞安去查,才知昨夜被抓的还有雪姬,叹口气。

    “告诉丰宰相,我今日不上朝,要到城南雪家。”

    乌羊应声去办。

    敢在齐国都城杀人放火,还做的如此张扬,细想起来也没几个,前后扒拉,雪伯盈的嫌疑最大。

    胆大包天,如果十年前,国家秩序混乱,倒也罢了,如今他整肃立法,居然还敢造次,简直不想活。

    他带段瑞安出门,吩咐人去安抚太子兰,又低声下令暗卫看住传旅,“绝不许放一个人回到燕国,若有违背者,当即处置。”

    事不宜迟,来的城南,只见雪家别苑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段瑞安扣门,半晌无人搭理。

    足足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个奴仆懒洋洋往外走,瞧着丰臣愣了愣,好似被雷击中般,连忙施礼,“上卿赎罪,小人们昨夜睡得太晚,该死。”

    匆忙整理仪容,将两人迎进,丰臣坐在大堂,问:“你家公子还没起?”

    对方忙着端茶倒水,言语服帖,“公子昨夜出去会客,回来时天都快亮了,做下人的也要有眼色,没敢叫,不过我们家女公子醒了,上卿你——”

    眼见丰臣垂眸不接话,满脸阴云密布,舔脸站在一边,假装忙忙活活,又是准备糕点,又是温酒。

    丰臣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才件雪伯睡眼朦胧,只披件樱草色外衣,缓步而来,眉眼若笑,“君泽弟怎么来了,稀客啊。”

    丰臣淡淡回:“自然有事,想问一问灵魄兄,昨夜忙些什么?”

    “我——”对方撩袍子落座,端起耳杯抿了口,“我与君泽弟比不了,经手的都是家国大事,无非玩乐,没正经。”

    丰臣将酒盏推到一边,想着这人倒挺悠闲,“城南新开的酒肆燕于飞,据说不错,灵魄兄肯定也常光顾。”

    雪伯赢不搭理,捡桌上的莺桃放嘴里,满不在乎。

    丰臣没空打哑谜,开门见山,“那家酒肆昨夜被人放火,如今半点残渣都不剩,说实话,烧了也就烧了,但伤到燕国二公子,不知灵魄兄可在,知不知道经过。”

    大早上不上朝,跑到这里兴师问罪,雪伯赢哼一声,眉目之间起了怒气,“普通酒肆而已,多大的事,还值得君泽弟惦记,就像你说的,烧了便烧了,至于那个燕国二公子,我们素未谋面,就算死在面前,也不见得认识。”

    丰臣眸子一压,“我可没说他死了。”

    雪伯赢顿了顿,“不过打个比方。”

    存心不认,他当然不会傻到自己拿着火把,跑去烧店,吩咐奴仆行事,再灭个口,一样无人知晓。

    抬起眼,正对上丰臣讳莫如深的眸子,暗忖即便我做的,又能如何。你与我妹妹婚姻在前,眼看着她受委屈,不给身边人出气就罢了,还敢来找茬。

    丰臣面上和气,话里有话,“灵魄兄,我来此地,不过提个醒,如今的齐国已不是往日的齐国,也不是羽国,安国,或任何一个地方,你心里要有数。”

    对方不语,半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公事公办,倒让他起了玩笑的心思,“多谢君泽弟,若有什么需要,为兄也会配合。”

    他是太狂妄,完全意识不到此事严重,燕国二公子死了,对两国邦交绝无好处,燕地虽贫弱,但紧邻齐国,地理位置要紧。

    如今齐有吞并中原之心,后方万万不可起火,若燕国起势,其他五国响应,两边夹击,不可收拾。

    丰臣告辞,多说无益。

    朝堂肯定也得到消息,今日父亲就能带来王上的示意,要查真凶,实在不难,只是丰雪两家素来交好,父亲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敲山震虎即可。

    他抬腿迈出门厅,却听身后人冷笑,”君泽弟,就这么走了!”

    丰臣回头,碰上怒火中烧的眸子,雪伯赢从榻上一跃而起,“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竟不想着问一下雪姬!她受人要挟,险些被贼人侮辱,你竟——无动于衷。”

    丰臣已从段瑞安处得知对方无事,应声回:“有灵魄兄照顾,我有什么不放心。”

    一派胡言,对方气得青筋直冒,白如雪的肌肤上红潮不断,破了口子似地。

    “休在这里假惺惺,咱们认识数年,你何时对我妹妹上过心!小时候,年纪尚幼,她喜欢你,愿意追着跑,我无所谓,但现在大了,我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既然定下婚约,君子便要行君子之事,成君子之美,娶妻之前,迎侧室进门,哪里的道理?如今她受委屈,连句嘘寒问暖都没有,还不如桃姜,有勇气冲进去救人。”

    丰臣愣住,今早急着出来,段瑞安讲得囫囵吞枣,原来并非两人一起被抓。

    面色却依旧如常,气得雪伯赢直跺脚,这样一个铁石心肠,怎能把妹妹嫁过去。

    他太了解他,满脑子江山社稷,一个好谋臣,不见得能成为一个好夫君,就算齐国统一天下,别说丰臣成为第一宰相,纵然称王称帝,与他妹妹又有何好处。

    功成名就,仰慕之人只会更多,气咻咻道:“丰臣,你若不满意婚约,何不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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