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城中风声散去,街头巷尾偶有商贾开门叫卖。

    山匪风波无疾而终,没人查到屠城原因,也没人敢向圣上禀明此事。

    这些佟苓是从路欣文口中得知的,自上次马车惊魂之事一出,她再不敢出府。

    那日回去以后她得到一个结论,这群假山匪回头刺杀魂穿嫡姐身体的她,可能是因为贼人得到的消息不多。

    他们知晓联名状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酒楼,而她原本的尸首是路欣文处理的,所以便断定他们要的东西现下在将军府中。

    阿公也暂时没有危险,她要是贸然去往城外宅院,反而给阿公制造危险。

    这些时日,佟苓曾派人在夜里去过阿公的宅院,回话都说并无异常。

    如今风浪平息,她想装扮成男子去城外宅院问问阿公,有没有看到联名状书?那东西若是在阿公那,她心里实属不安。

    她扮完相,黏上胡须,只要不让人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个女子。

    这次,套车去肯定行不通,她悄悄从府内后门溜出,徒步往城外去。

    途中,她的心里除了担心阿公,她还想起一件离奇异事儿,她的嫡姐竟有守宫砂!

    全府的下人全是男伶,嫡姐的风流她亲眼见过,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儿?

    便是连路欣文长久同嫡姐相处都未曾发现,不然也不会看见男伶便气成那样。

    她不明白,这一屋子人都让人看不透。路欣文阴晴不定,她嫡姐面上不羁,却是个清纯女子,嫡姐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

    出了城门,佟苓走了半个时辰方才到达阿公的庭院。

    那扇门就在眼前,她迟迟不敢进去,她怕自己这离奇的遭遇阿公不信,更怕阿公守着她的尸首泪眼婆娑。

    想到这,她觉得哪里不对…

    她后退两步往门上看,阿公竟然没挂丧幡?

    她鼓足勇气推开门踏入院中,阿公面色与平日无异,正坐落在庭院中品茶。

    “是贵人来了吗?”阿公没抬眼,他抿了口茶淡然道。

    佟苓不解,大步走到阿公身边坐下:“阿公,是我!我是小苓,我现在这样你可能看不出来,但你先别急着赶我走,等我说完以后你就明白了。”

    阿公抬眼看向伪男子装扮的佟苓,他的眸中疑惑,半晌后归于平静道:“好,你说说看。”

    佟苓茫然,二人距离很近,阿公能看清她伪装下的相貌。

    这……

    竟然不急着赶她走?而且还如此淡然,一副洞悉全局的神态?

    “大致就是,我死了,但我又没死。而且一觉醒来,还进了我嫡姐的身体里…”

    “好,我明白了。”阿公打断了她。

    佟苓心想:这就明白了?

    就这么简单?

    阿公他就信了…

    “阿公您,不想再问我什么?”

    阿公叹了声气,他语重心长道:“你七岁那年,我有幸遇到一贵人,他告诉我你及笄那年会有生死大劫,他给了我一枚丹药,让我喂你服下便可躲过此劫。”

    什么贵人能知晓过去未来?

    若是没有这档子事儿,阿公说的话她是不信的。

    “贵人还说,这劫难你逃不掉,必得走上一遭,还会以全新的面貌示人,看来这是真的。”

    她问:“那阿公你是怎么确定我就是您孙女的?难不成是血脉相连心灵相通?”

    她是姥爷的外孙女,姥爷把她当孙女养,但姥爷不许她这么称呼,生生逼她改了口,叫阿公。说是不喜佟苓的娘失了阿公的脸面,但是她知道,阿公是不想她被人嚼舌根。

    阿公道:“其实我也不确定,路将军差人将你的尸身送来后,我也曾怀疑过那位贵人 。不过路将军的人一走,你的尸身逐渐开始恢复气色,面色红润,半分不似亡故,倒像是睡着了。

    “阿公见到这般奇景,便立马将你的尸身送去了道馆之中,差要好的道僧多加照看。而眼下你又换了具身体出现,阿公便想通透了。”

    佟苓愕然:“这未免太过玄乎,那位贵人到底是什么人?”

    阿公拿出早已备好的食盒,将里面饭菜一一摆放到桌上:“阿公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贵人仙气氤氲,恐是神仙也说不定。喏,这些饭菜都是我为贵人准备的,我想着他兴许会再来。”

    佟苓想得脑仁疼,这一桩桩一件件,阴差阳错稀里糊涂。

    阿公见她愁眉不展,宽慰道:“行了,能活着就好,不管你变成谁,都是我的孙女。”

    她拿起竹筷的手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

    “阿公,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今日?”

    阿公捋着胡须笑了笑:“阿公怎么会知道?这些饭菜从你消失那日起,我便每日都备上一份。”

    *

    宅院外,一双双眼睛正盯着院墙,像是能透过遮眼的垣壁看穿里面的人。

    “将军,夫人来这干什么?难道那位落难女子同夫人情谊深厚?”一黑袍侍卫问。

    路欣文眼睫微眯,不冷不热道:“下山。”

    黑袍侍卫不由追问道:“将军不进去问问?这便走了?”

    路欣文转头白了他一眼,黑袍侍卫收起好奇,垂着头默默跟在路欣文身后往山下去。

    *

    宅院中,佟苓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办。

    “阿公,我的尸身送来以后,有没有一沓油纸包裹的物什?”

    阿公闻言,从怀里掏出被油纸盖住本质的联名状书,递给佟苓。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没错,就是它。”佟苓接过联名状书欣喜道。

    “阿公问你,这是何物?”

    她小心收好联名状书,道出事情原委,半分不曾隐瞒。

    阿公听后,双眉紧锁,并未言语。

    “阿公,这件事儿落到我身上,岂能坐视不管?而且孙女已经卷入这场纷争中,不妥善处理恐留后患。”

    阿公说:“小苓啊,你既下定决心,阿公也不便劝你,你打小心思多,定能为上卢村那些百姓鸣冤。但阿公还得嘱咐你几句,若是事情难办,那咱就不办,照顾好自己,别再丢了性命。”

    佟苓乖巧点头:“我知道了阿公,你也得照顾好自己,别累着自己。孙女现在这身份,不好时常来看您,侯夫人知晓我已身死,恐怕不再接济咱们。等我找个时日,从府上差人送些银钱来,您手上宽裕些便也能多请些家丁。”

    阿公说:“你也不必费那心思,那侯夫人心善,她虽知晓你身死,但却跟我许诺银钱不会断,看得出来,她也为你伤心难过。想当年,你母亲做的那些事,阿公面上都蒙羞,那侯夫人还能如此大度接济咱们,真为贤人也。”

    说起侯夫人,佟苓也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她娘是将军府里的丫鬟,为了荣华富贵设计爬上大将军的床,随后被侯夫人发现使了些银两,她的娘便欣然接受出了府。

    半年后,佟苓娘大着肚子再次踏入将军府,口口声声称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让大将军给她一个名号,侯夫人不信,找来女医强行号脉,当场揭穿了她的谎言。

    侯夫人慧眼如炬,她声称不接受满口胡诌之人入府。

    可夫人总归是心善的,夫人将佟苓娘赶出府时,又送了些银两,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既是侯府血脉,可以每年都送养育钱,至少不会让将军的种在外受苦。

    但她娘无福消受,生下她便撒手人间了。

    阿公拿着将军府给的银两,带着她在城外买了宅院,还请了奶娘照顾她。

    佟苓自小跟着阿公长大,这些都是阿公在她七岁那年告诉她的。

    当时阿公还说:“你娘做的那些蠢事,丢尽了我的脸,将军府不要你,我要你。幸好这是个好人家,每年都按时给你送一大箱子钱,不然阿公还不一定养得活你。”

    佟苓那时还小,她听不明白。

    直到后来跟阿公入城采买时,偶然撞见将军府的马车,车内小女孩被街边叫卖的吸引,叫停马车后走到了她的身旁。

    她也得以看清小女孩样貌,衣着华贵,面带桃色,肌肤水灵似白玉。

    她不是没见过高门贵女,可这位气质不凡,让她有些高攀不上,也让她第一次羡慕旁人,明明她们年岁相仿…

    贵女离开后,阿公告诉她,那是她嫡亲的姐姐,还告诉了她将军府所有人的姓名,阿公要她牢牢记住,遇到这些人便要躲得远远的。

    自那以后,阿公便对她严加管教,鲜少让她出宅院,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

    “那便好——”

    佟苓半闭眼帘,侯夫人曾经不接纳她们母女,时隔多年光阴如梭,她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侯夫人的女儿。

    阿公了解她,见她如此,便宽慰道:“你有阿公,不必羡慕旁人,你那父亲不要也罢?他有或没有阿公都疼你。”

    佟苓心如明镜,她搂住阿公的臂膀,恨不能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没有什么离奇遭遇,也没有那联名状书。

    爷孙二人相处的时光是短暂的,她得回去了。

    佟苓向阿公辞行后,带着联名状书赶回城中。

    路欣文并未走远,他跟在佟苓身后,观察她的去向顺便护她平安入城,安然回府。

    ***

    她悄摸从后门入府,回到房中扯下胡须,换上轻便的女子装,正准备梳洗打扮时,门外传来“哒哒”脚步声。

    “吱呀——”

    一模样隽秀的男伶施施然往屋内走来,他手中端着一盆水带着一块抹布,想来是来洒扫的。

    伶人推门进来,看到佟苓坐在屋内,赶忙娇弱下跪,嗓音特意风韵为之,娇怯怯道:“小人吟心,不知夫人在房中歇息,搅扰夫人了,吟心这便离开。”

    佟苓看得愣神,她头一回知道风韵犹存这个词,还能用来形容男子,且眼前男子韵味十足,比女子更胜一筹。

    她大概知道为何嫡姐要养这一屋子伶人,若是府中人人如此,烦恼也会少上许多。

    她下意识说:“等等,我还不打算休息,你做你的差事不必管我。”

    “是。”吟心听后起身,他的眼从不敢正经对上佟苓,但他的眼中有情,凄凉的情,就是这样才刚刚好,引得人不知所措。

    “夫人,吟心梳头梳得极好,只是不知小人会不会脏了您的眼?”吟心身躯微侧,每一个动作都如同精心训练过一般,平白叫她心头攥紧。

    “怎么会?你来罢。”

    她是个保守刻板的女子,可见到这妙人……

    嗯…

    不免有些心动过频…

    吟心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檀木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犹如蜻蜓点水,总是捕捉不到。

    佟苓闭上眼,不去看镜中吟心的娇柔样,她是个好姑娘!!

    她不能被这些虚无的东西夺去心神!

    “夫人,这是吟心秘制的香露,您闻闻看。”

    吟心收放自如,倒叫佟苓知晓他刻意引导,潜意识里又不觉他可憎。

    她也不知怎的,总不自觉朝镜中吟心的影子看。

    鼻尖芳香萦绕,佟苓一时脑热,将心声道了出来:“真香啊!吟心你来我房中伺候吧!”

    吟心说:“我本是夫人房里的人,只因苏叶不喜吟心,便瞒着夫人把吟心赶去浣衣了,这一去便是大半年…”

    他眼尾泛红,眸中夹泪,我见犹怜。

    佟苓安慰他说:“没关系,现在你已在我房中当差了不是吗?别伤心了。”

    吟心点点头,谈话间,发髻也已梳好:“夫人,这是京中最时兴的发髻,飞仙髻,不知夫人可喜欢?”

    她从镜中觑到吟心似有一抹奸笑,只是一瞬便逝,她以为花了眼,正要回应吟心,脑中突然一阵晕乎,迷迷糊糊道:“喜欢…”

    她话音未落,两眼一黑,重重砸向妆匣之上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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