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一共接了两个家教的工作,每天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这四个小时的收入能抵得上她以前摆摊好几天的钱。

    结束下午的工作之后,是四点钟左右,江砚约了她一起吃饭看电影,这应该是他们正儿八经的第一次约会。

    楚月穿了她衣柜里唯一条连衣裙,鹅黄色的,衬得肤色雪白。她将头发扎起,涂了一层浅色的口红,对着房间里的镜子转了一个圈,心情和脚步一样轻快。

    两人约在一家烤肉店见面,江砚等在门口,远远地看到楚月走过来的时候,甚至没敢认。裙子和口红衬得她气色特别好,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神色明快了许多,整个人都没有以前那么沉重了。

    吃过饭后,他们又一起看了一场电影,是楚月选的片,暑期档的喜剧片,整个影厅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楚月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江砚侧头看她,光影闪烁中,看到她眼底的晶莹和嘴角的笑意,突然觉得很满足。他想他和楚月的相遇是特别奇妙的缘分,他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人产生过这样的悸动。

    在那个不懂得情爱的年纪,他经历了她的成长,然后笨拙的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了她所有的一切。

    晚上,江砚把楚月送回枫林巷,楚月跟他说了再见,可他却舍不得离开,在月光下专注地看着她。

    其实楚月也不想跟他分开,虽然一整天都在一起,但总觉得不够,还是不够。

    她朝江砚走了一步,江砚就顺势握住她的手,弯腰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两人对视,害羞掺杂着喜悦,分不清是谁的心怦怦地跳,要蹿出胸腔一般。

    江砚依旧握着楚月的手,他说,“你的口红好甜,是什么味道的。”

    枫林巷里的灯坏了,借着夜色,楚月胆大包天。她微微扬起脸,说,“你自己闻。”

    江砚低头,楚月闭上了眼睛。

    楚月握紧了江砚的手,紧张到无法呼吸,可是脑海中却仿佛出现了一片蓝色的大海,是那样的广阔与美好。

    江砚问她,“是不是草莓味?”

    楚月说,“不告诉你。”

    很多年后,江砚都记得那个吻是水果味的,带着清甜。楚月的鼻子上有一颗很浅很淡的痣,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

    那个暑假里,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虽然始终没有走出平江市,但两个人走过一起的路和曾经一个人匆匆的路过是不一样的。

    他们一起爬山,一起打球,一起在平江市的绿道上跑步骑车,聊不久后要选的专业和将来要从事的工作。

    楚月都能想象到不久之后他们会一起坐高铁去到A大。她没有去过A大,但她看过A大的招生宣传视频,那么好的风景,那么漂亮又高大的建筑,是她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地方。她还把这个招生宣传视频发给了江砚,她问江砚,A大真的是这样的吗。

    江砚说,A大的好多地方视频上都没有拍出来,等你去了就知道了,到时候我给你当导游。

    因为他这句话,她对未来更加充满了期待。

    从学生家里回来的路上,她在手机上跟江砚聊了几句。走到家门口,她将手机放回包里,一抬头便看到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从家里走出来。一个梳了个小辫子,一个穿着黑色T恤,露出半只花臂,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样子。

    两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打量了她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觉得非常不适。

    楚月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匆匆进门,看到楚建平正沉默地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姚秀玲红着眼睛着急上火地抱怨,“早就让你别赌了你就是不听,现在讨债的都找上门来了,你拿什么还?”

    楚月只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好心情一下子都没了,但是她并不想理会这些烂事。只要再等一个月,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家,这里的事情她无能为力,但她可以逃得远远的,听不见,看不见,也不用再理会。

    她漠然地从两人身边走过,从小包里掏出一个串钥匙。自从楚建平在他的房间里翻找过之后,她就在自己的房间门上加了一道锁。防贼一样防着她的父母,她觉得可笑又悲哀,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将一个小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啪嗒一声,锁解开了,就在她推门的时候,楚建平突然出声,“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那个男同学在一起?”

    楚月像被重重砸了一拳,脑中警铃大作,她僵硬地转身,“你什么意思?”

    楚建平起身,也许是算计太多,他的眼里透着狡诈和奸猾:“你别这么紧张,你这么大了,谈个朋友很正常,而且我看那小伙子条件应该是很不错的。”

    楚月不可置信地看着楚建平,她的眼里甚至露出了愤恨的神色,粗暴地打断了他,“你闭嘴,别打他的主意,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怎么能没关系,”楚建平上前一步,拦住了楚月的去路,“他想要和我的女儿谈恋爱,就该付出一些代价。你让他再帮我一次,就一次,他看起来很喜欢你,就当提前把彩礼给付了。”

    “什么叫再帮你一次。”楚月压制着心中的情绪,尽量冷静地问他,“他帮过你什么?”

    楚建平急着要钱,也顾不得自己说话穿了帮,“你要是脸皮薄,开不了这个口,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楚月看着他,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喉咙,恶心地她几乎要呕出来。她后退了两步,后背微微靠着门框,胸口起伏了好几次,才慢慢平静下来,“所以你跟他要过钱是吗?什么时候?要了多少钱?”

    楚建平却不耐烦,“问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不重要了。”

    傍晚时分,太阳消失了,乌云压过来,眼前的光线一下子暗下去。

    楚月低头,努力压制着喉咙的哽咽之声,片刻后她抬头,朝楚建平伸出手,“你把他给你的钱还给我,我求你了。”

    她的声音有一丝微弱的颤抖,其实她心里明白,楚建平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了,但她还是徒劳地伸着手,就像是祈求着最后一点希望。

    楚建平直接拍开她的手,恼怒地说,“我哪还有什么钱,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他说着像是证明一般,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就差将口袋倒翻出来给她看,“不然你再借我点本钱,我把钱赢回来还给你。”

    楚月冷冷瞧着,瞧着他那一幅贪婪的讨人厌的嘴脸。她原本以为拿到A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了。可是此刻她才惊觉她依旧困在这个地方,逃不开的,永远逃不开。

    但是江砚不能,他不能也不可以跟眼前的不堪沾上任何关系,她绝对不能让江砚和她一样陷入这滩无法逃离的烂泥里。

    楚月在江砚的小区门口徘徊了很久,就像那次来给他过生日一样。只是那日的天气是晴朗的,而现在乌云密布,闷热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楚月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和江砚一起的那些画面。就在不久前,她和江砚约定好了一起去A大。她真的以为她要走出枫林巷了,可那些美好的愿望就像是色彩艳丽的泡沫,手指一戳就破了。

    其实她可能生来就被折断了翅膀,再怎么折腾也飞不起来的。

    起风了,人和车匆匆地从她的身边经过,她终于拨通了江砚的电话。

    在拨通电话的瞬间,她希望江砚不要那么快接起来,甚至希望他不要接起这个电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海中一片混乱。

    可是手机刚刚响过两下,电话就被接起来。

    因为楚月平时不常打江砚的电话,所以江砚接到电话的时候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连接电话的声音都是轻快的。

    但是楚月一开口,江砚就觉出了不对劲,她说,“我在你家外面,上次我们吃蛋糕的那个地方,我现在想见一见你,方便吗?”

    她的声音非常低沉,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江砚心头一凛,便说,“好,我现在马上出来。”

    他本来不想挂电话,但是楚月在他说完以后就把电话掐断了。

    江砚穿着拖鞋跑下楼,因为跑得快,制造出很大的动静,惊动了在厨房做菜的赵阿姨。她出来一看,只见江砚刚换好鞋要往外跑,她在身后提醒了一句,“现在出门啊,好像要下雨,带把伞吗?”

    “不用,我马上就回来。”江砚没回头,径直跑了出去。

    楚月的头发被风吹乱了,那暗沉的天色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他一眼就能看出她今天的反常,她的表情一贯的冷静,但周身都透着浓重的清冷。

    “怎么了?”他试探性地问道。

    江砚向她靠近了一步,楚月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不着痕迹地藏在了身后,一幅要与人拉开距离的姿态。

    江砚的疑惑更甚。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楚月似乎被那个称呼哽住了喉咙,她咬了咬唇才继续道,“什么时候见过我爸爸?”

    江砚本能地蹙了蹙眉,他原本不想让楚月知道这件事情,是怕她为这事烦恼,也怕会伤了她的自尊心。他不清楚楚月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他想知道了也没关系,好好解释她会明白。

    江砚又往前走了一步,他解释道,“是在高考前,在你家门口。”

    楚月回想了一下,因为那会儿江砚怕打扰她备考,不常来找她,很轻易地就想起了那个他来给她送点心的晚上。

    “你给了他多少钱?”楚月继续追问,她似乎比江砚想象的更在意这件事情。

    “没多少钱,”江砚似乎想改变此刻凝滞的氛围,所以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听着轻松一点,“楚月,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江砚和楚建平说的是同样的话,他们都觉得这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可是这件事情却几乎压弯了她的背脊,让她抬不起头来。

    “你为什么要给他钱?”楚月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可是她的眼神却冷冽得像结了冰一样,“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应该跟我商量的。”

    “对,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妥当,”江砚说,“但是当时你马上就要考试了,我不想让这些事情影响你的情绪。”

    她从江砚的脸上看出了着急的神色,她不忍地瞥开了目光,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才能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一些。

    她轻咬着唇,又重新看向江砚,用她自己都快辨认不出来的声音问他,“如果我没有发现这件事情呢,下次他再来找你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江砚的眼中出现了迟疑,显然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楚月似乎并不想听到他的答案,继续追问,“会继续给他钱,来帮我挡住这些麻烦事,毕竟这对于你来说只是一点小钱而已,但是那些微不足道的钱却可以用来拯救我,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对吗?”

    江砚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月,他似乎有些生气,打断了她,“楚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他认真地看着楚月的眼睛,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眼神。

    可她的眼神至始至终都是冷漠且疏离的,就像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告诉我,你给了他多少钱?”楚月再一次出声,这一次是纯粹的冷冷的质问,不带任何感情。

    江砚为她的态度感到心寒,但更多的是无奈,“钱根本就不重要,这件事情不是解决了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那么伤神费力。”这是他在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却是他最单纯的真实的想法。

    他说的话并没有错,但却不适用于楚月,她之前一直不想正视他们之间的差距,可是差距一直就是存在的。

    “你觉得钱不重要,因为你从小就不缺钱,可是我觉得钱很重要。你看到了我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到我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如果我不去摆摊赚钱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跟你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我为什么不能参加集体活动,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旅行,是因为我不想去吗?是因为缺钱、因为贫穷……”

    这是楚月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把“穷”字挂在嘴边。

    江砚什么都知道,他不想听,因为不忍心,不忍心听她这么直白地,□□的剖析自己。所以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几乎是在恳求她,“别说了楚月,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楚月近乎残忍地错开了他的目光,“其实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每次送我礼物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可以花很多心思但不能花很多钱。你不会再邀请我一起去旅行,你不会说没关系,一起去吧,旅行能花几个钱,我请你就是了。就连把钱给我爸爸都偷偷摸摸的,不肯让我知道,因为你知道这些在你们看来再小不过的事情都会伤害到我可怜又脆弱的自尊心。”

    云层看着很重很重,雨水似乎马上要倾泻而下,从很远的天边响起一声雷,十分沉闷。

    江砚没有说话,但他一直握着楚月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楚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地学习,想要考上好的学校。因为我希望将来能够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能赚很多很多钱的工作,因为钱可以帮我摆脱我的困境和窘迫。”

    说到这里,楚月笑了笑,是那种自嘲般的笑,“很现实,很世俗,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对吗?我对你来说应该是特别的,你有好多和你一样的朋友,但是在你十八年的人生中,只遇到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所以感到很新奇。”

    楚月向来都是聪慧的,她的每一句话都能狠狠得扎进江砚的心脏,就像是一个射箭的人,每一次都能正中靶心。

    有一句话,她说对了,江砚十八年的人生里只遇到过一个像楚月这样的人,只有她能让他这么难过。

    再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所以这三年里我们经历的所有事情,在你看来只是因为新奇。明明前几天我们还在一起规划未来,现在你就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打发我?”

    江砚受伤的眼神在楚月看来是那么刺眼,她难受极了,她正在清醒地伤害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用力地掰开了他握住她胳膊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江砚第一次感觉到了心慌与害怕,他太了解楚月了,她每一次的决定都坚决而果断,甚至是无情。

    所以他上前了一步,近乎卑微地看着她,“楚月,你不能每次都这么轻易地下决定。”

    但是楚月伸出手,阻挡了他的靠近,“别过来了,就这样吧江砚,别来找我,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前走,她的步伐越来越快,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到她的背影被树影遮挡,他才惊觉自己似乎要失去什么,他奔跑着追出去。在林荫道的尽头,他看到楚月上了一辆公车,他远远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她依然没有回头。

    下一刻,暴雨如注,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楚月坐在车里靠窗的位置,她听到了江砚在喊她,可是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当她知道楚建平找上江砚的那一刻,她震惊,害怕,惊慌失措。不管经历过多少,可她现在才十八岁,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不能把江砚拖进她生活的阴影中。她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江砚不能。她不会让楚建平再有机会靠近他,一次都不可以。

    楚月一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江砚时,他走在人群中,那个自信松弛,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应该永远是那个样子,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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