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续了那日的初晴,连着几天都是晴天,但乍暖还寒。

    江予怀静默地坐在窗前,指尖不住地摩挲纸页。他日夜侍读,这账目上的每一笔数字都熟记于心,但原账前不久被宫里派来的人收走,他手里的是自己誊写的抄本。

    有了官家有理有据的断案,坊间的流言逐渐平息,清醮的两起刺杀案就像春日里的冰雪一样消融。

    但他还要查,甚至还找布政司要来了其他的税本进行比对。直到今日,只剩下一本布税没看完。

    静下心来翻着书页,细密的账目像一条条蝼蚁在移动,他却看得极认真。

    直到指尖掠过一些纪年账目,他霎时变了神情。

    不对!

    江予怀手中的朱砂笔一顿,重重落在一行数字上,晕开一层鲜红。

    适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他抬眼,看见慕容鸢正边跑边系着衣领上的最后一个扭花扣,就连挽起的发髻也不甚整洁,她向来是极知礼数的,从来没有这般匆忙过。

    “王爷,”她憋红了眼泪,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快去,快去!要来不及了……”

    *

    闹市人来人往,一袭紫袍鬼鬼祟祟地在人海里穿梭,身后几个褐衣壮年状若无意地四处游荡,却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直到看见那抹紫色逃无可逃,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几个壮年得意地互换眼色,便蜂拥涌入巷中。

    突然一堆杂物向几人掷来,他们拿手一挡,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弃开了。

    几人脸上生发出掩不住的笑意,纷纷拔出亮堂堂的匕首,摩拳擦掌地逼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人。

    为首的壮年手中的刀尖快要触碰到男子身上时,那人突然转身,眼里是迸发的狠厉决绝,惊得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刀。

    一晃神间,一股强而有劲的掌风袭来,竟将他的脸硬生生地扇到墙上,摩擦出一大片血淋淋的痕迹。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其中胆子大的一人啐了一口沫子,恶狠狠地拧着刀把:“怕什么,他就一个没有底子的商人,管三那小子就是大意了才会被伤了,再说了,那位官人可是许了咱们不少黄条嘞!”

    他的话又让其他人振奋起来,像雀跃的鱼群一样纷纷涌了上去。

    一个,两个……几乎是一柱香的功夫,刀剑琳琅散了一地,还躺了一地不住“哎哟”叫唤的鱼虾。

    男子嫌恶地拍了拍手上沾染上的血沫,一把扯掉紫色的鎏金外袍,露出里头青黑的彪补服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喽啰,剑眉一挑,半是不屑道:“不自量力。”

    巷口又跑来了一小队青衣人,将地上的人都挟住了,为首的一人才道:“大人要如何处置这些逆徒?”

    男子不耐地摆摆手:“带走问话,动静小点,别给王爷惹事。”

    *

    常年人满为患的鸿乾布庄今日突然停了业,雕着金蟾铜钱式样的梨花木门早早便落了锁。

    方砖上洒落了一地的上等绫罗,下人们早已躲去了后院,大厅一片死寂——如果忽视掉在地上不断蠕动的人的话。

    因为一直努力挣扎,李进财满脸横肉的脸憋得通红,却无奈全身上下都被腕粗的麻绳捆着,他费力地想将嘴里的破布吐出去,却只喷出点点唾沫。

    厅中座中一人,正在慢条斯理地摇着茶盏撇去浮沫,旁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侍从,时不时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曾施舍一眼给他。

    薄薄的中衣难以抵挡地砖的寒意,他发出几声闷哼表示抗议,却似乎并没有打扰到二人的闲情逸致。

    突然庭中传来一声轻响,李进财连忙摆动肥胖的身躯,充满希冀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却只看见纷飞的青色袍角,上头还洇湿了一块血迹。

    他瞳孔一缩,拼命地把身体往后挪,像热锅上的鱼虾一样恐惧。

    男子对他的懦弱表现嗤之以鼻,跨过他的身子行礼道:“卑职唐祐见过王爷。”

    江予怀抬抬手示意他起来:“从前你我在帐内一起饮酒,私下里就不必遵从那些繁文缛节。”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唐祐——黑黝黝的脸庞比从前更瘦了些,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桀骜不驯还是没有收敛几分。

    他曾是他麾下的右前锋,骁勇善战锐不可当,但因弟弟不幸战死,家中剩一孤母和老病的祖母无人照料,他便强硬地将他赶回了京城,后来入了禁军营得了统领的赏识,慢慢升到了副指挥使的位置。

    “王爷真是料事如神!”唐祐激动得一拍大腿,“我才穿了那厮的衣服出去,后脚就有人跟了过来,个个都是练家子,只可惜偏偏碰上我,武功高强,才没那么容易被伤到嘞。”

    听到“料事如神”几个字,江予怀淡淡地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慕容鸢,她仍十分安静。

    “那些人都被我暂且关到了下狱,正在拷问幕后主使,”唐祐接着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喘息的李进财,冷冷一笑,“今日要换作是他,早就被捅成虱子,丢去城郊饱了野狗的腹了。”

    “王爷救了你的命,不要不知好歹。”

    他的语气饱含威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瘆人。

    感到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李进财缩了缩脖子,倒是不再挣扎了,两眼泪汪汪的一副可怜样。

    慕容鸢见时机差不多了,这才上前一把撤下他嘴里塞着的布。

    “疼疼疼,哎哟,老夫的金牙,你这小子……”

    李进财边吃疼边赶紧摸着下牙膛填的金牙掉了没,正想逮着眼前这个唯一能压制的弱不禁风小少年发泄满腔怒火,却被江予怀投来的冰冷视线给憋了回去。

    慕容鸢丢了沾满唾沫的破布,用帕子擦了手,才回到江予怀身边道:“王爷可以问了。”

    他淡淡开口,俊朗面容好似古井无波:“李进财,最近正是缴纳布税的时候,你不在庄内好好清算账目,抱着这些银票要跑到哪去?”

    李进财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包袱,外头的裹布正大咧咧地敞开,露出一叠厚厚的银票。

    四周的寒意不断袭来,他心下一边骂着这没眼力见的春天还不回暖,一边又狠了心开口道:“小的不知啊王爷!小的今早本是要去看病了的老娘,谁知道这一包袱的补药都变成了钱。”

    他混浊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对对对,一定是平日里庄上的生意太好,那些同行眼红,趁着缴纳布税的这几日要陷害小的,求王爷明鉴!”

    “明鉴?”

    江予怀嘴角微勾,笑起来却没有半点温度,只见他轻轻反掌,茶杯就向李进财的头上去飞去,砰地一声迸裂成无数碎片,落了满目的茶水血水。

    “你若成了刘荣华,如何能在本王面前狡辩?”

    李进财脸色一变,顾不得脸上的肮脏狼狈。毕竟刘荣华可是不仅死的惨,还被人拔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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