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财支支吾吾,额角磕破的血水流到眼睛里,酸胀难忍。

    但朦胧之间,他突然想起那位大人曾对他说过的话,梦魇般地在耳畔盘旋。

    有的话,你不说,别人拿不了你的错;有的话,你说了,只会变成一具腐尸……

    李进财,你跟了我,才享了这么多年福,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仿佛福至心灵般,他猛然瞪大双眼,向前匍匐两步:“小的不知怎么说王爷才会相信,但小的没有撒谎!”

    “没有撒谎?”

    江予怀往前几步站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一身寒气。

    “没有撒谎,为何你布庄上的出入之账都与粮账不谋而合?”

    “没有撒谎,你抱着这些扣下的银票,想要藏到哪里去,城北的玉林观吗?”

    他早就发现粮账上除了贱丰年的差异,京城附近的几座道观都耗粮巨大,所记田产更是超额甚多,而玉林观在中为首。

    粮布之需,百姓常求,其中之利不可估量。要不是乾清帝为求长生沉迷方术,对道士待遇极好,其中就有禁止官兵私自逮捕僧侣的敕令,他早就带人去端了那些名义上为国民祈福,而私下净干一些鸡鸣狗盗的龌龊之事的地方。

    几颗豆大的汗珠连缀在李进财额间,浸得伤口一片火辣辣,但他顾不上疼,仍是一口咬定道:“王爷,由各行皇商先行清算税费是陛下定的规矩,如今虽是太子监国,但这规矩并没有被废止,怎么能都怪在小的头上呢?”

    “藏?小的何曾藏过钱?”他横了心,反退为进,“按照当朝律例,僧侣每至时令更替时都要为其制备新衣,那些银票都是其他布庄交来的制衣钱,小的既没有藏,更没有贪啊!”

    一旁双手抱胸的唐祐闻言,剑眉一挑:“你刚才不是说那包袱里的东西都是药吗,怎么现在又改口说是制衣钱了?”

    李进财“哎呦”一声,满脸委屈:“王爷才回京不久,更不了解商界的规矩,小的这不是怕王爷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反倒惹得下面那些没见识的小商小贾们的怨怼么。”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他尽显商人的活络脑筋。

    反正那位大人交代过了,若是王爷硬要来查,只要他咬死不承认,刘荣华已经死无对证,那些出入有差的税也都师出有名,盖了官印的,人人都贪了这口油水,谁会主动跳出来要送自己的命呢?

    三人成虎,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好,”江予怀不愠不恼,一双瑞凤眼似笑非笑,“李老板坐拥京城最大的布庄,定是福泽深厚之人,至于这福气能享到几时,本王静观以待。”

    他气势凌人,逼得李进财瑟缩地咽了声。

    *

    从鸿乾布庄的侧门出来,唐祐留了一些人手暗中盯着李进财,便与二人别过。

    马车内氛围沉寂,慕容鸢顺口提了一句:“听说柳大人回京了,不知在朝中谋了什么职事?”

    “听钱大人说吏部已经给他的任命文书上盖了官印,许是大理寺少卿。”

    江予怀最近思虑颇多,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只是似乎最近不甚太平,听说程大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遗落民间多年的儿子,回京途中却不慎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连带着他也告假几日。”

    工部侍郎程汝成从小养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女儿,听说幼子之前被赶出府的家奴偷偷抱走发卖了,派人寻找多年近日才有消息,却偏偏落水,受惊也得了风寒。

    慕容鸢倒是不甚在意,嘴角微扬:“大理寺少卿?倒是适合他。”

    二人正说着,却突然听见一阵女子哀恸的哭声。慕容鸢掀起帘子往外瞧去,只见路旁跪着一个一身缟素的少女,泪眼涟涟,身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头用浓墨提着“卖身葬姐”几个大字。

    她内心有些触动,叫停了马车,江予怀却突然伸手拦住她,将一个绣着竹样的墨绿色荷包塞到她手上。

    “去吧。”

    在她的惊愕中,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

    姜十一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路的人来来往往,却不甚在意她口中断断续续喊着的“卖身葬姐”。

    正午的日头高悬,已有一日未进食的她脑子有些混沌,眼前的景象都成了重影。昏昏沉沉之间,身前笼了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突然出现一方素帕,她抬头一看,看见跟前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侍从正对着她笑,既温暖又温柔。

    “擦擦吧。”慕容鸢轻声道。

    十一娘像是大梦初醒,接过帕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而后焦急地扬着手上的牌子。

    “公子,你气宇不凡,定是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的,能不能替我去问问你主子,我能绣花浣衣,厨艺也好,只要他能出五两银子,让我葬了那苦命的阿姊……”

    说着说着,她的泪珠又如断线般倾泄而下,泣不成声。

    “银子我可以给你,只是我家主子有隐疾,你不便在旁伺候。”

    慕容鸢将荷包递给她,十一娘觉得太多不肯收,几番推拒之下荷包不小心滚落在地,吐出几颗碎银子。

    “公子对不住,都是我心急,我给您捡起来。”

    她着急忙慌地捡着地上的碎银,慕容鸢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十指指节间——那里布满了交横错落的淤紫。

    “等等,”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犯了何事,为什么会受拶刑?”

    十一娘愣了一下,泪水终是不可遏止地如瀑落下,近乎失声。

    “我没有做错什么,是这颠倒黑白的世道要索我和阿姊的命!”

    她因情绪过激而不可控制地咳了起来,慕容鸢轻轻帮她抚着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若是信我,就告诉我来龙去脉,或许我能帮你。”

    十一娘瞪大双眼,亮澄澄的眼里燃起一丝希冀。

    “我的阿姊在族中女娘里排第十,叫姜十娘,今年十六,”她抽噎几声,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更加清晰,“下月本是她出嫁的日子,三日前她去玉林观祈福,却被那所谓的慧觉大师所害……”

    “那日我在山下等了大半天,直到天快黑了她还没来,我带着族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她,人已经去了,”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呼吸竟更加急促起来,“她浑身都是血都是伤,我是女子,我知道她生前受了什么样的强迫!”

    “我求遍了族人,但族人不敢,怕忤逆神灵;我也求去了她的夫家,但夫家不愿出头,怕要吃苦头。”

    “于是我去了衙门,去了'光明正大堂',可大人说我诬告,教我受了拶刑。就在那'光明正大'的牌匾下,我哭哑了声,可是没有一个人听……”

    十一娘鬓发凌散,小脸哭得通红。

    “公子,我恨啊,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慕容鸢一惊,一股寒意从脚底凉飕飕地往上涌。

    她知道有了这个突破口,终于能借此搜查玉林观,说不定还能查明粮账布税的真相,但她绝不愿意看到一个女子的悲剧。

    囊害民生之人高坐庙堂,为祸百姓之人享受供奉。

    这黑白不分的世道是什么样的世道,这日渐倾颓的大道又算哪门子的大道?

    她轻轻握住十一娘发颤的手,企图渡给她几分暖意。

    “你若是还想查,就去大理寺找柳少卿吧,或许他能帮你。”

    “柳少卿,柳少卿……”

    十一娘喃喃重复着,心头又种下了一点火花。

    *

    本就是乍暖还寒的日子,大理寺里冷冷清清,更是滋生无边寒意。

    偌大的堂内就坐着柳银川一人,他一边食着酥饼,一边翻看着近几年的卷宗,偶尔用朱砂笔在上头勾画几番。

    一旁的胥吏刘仪抹了把长须,语重心长道:“柳大人,你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用膳了,光吃些酥饼顶什么饱呢?”

    柳银川的视线并没有移开半分:“这上头的积案这么多,那还有心思顾什么吃食。”

    那日听了慕容鸢的话,他回去思虑良久,本着能说一点真话算一点的心思,最终选择来到大理寺当职。

    只是不查倒好,一查卷宗居然积案百十起,直到进狱视察几乎人人喊冤,他才知道有多荒谬。

    “大人呐,你看归看,可赦犯还得小心些,”刘仪叹了口气,“你之前都不跟王大人说一声就把伍生放了,这可不合规矩。”

    “我去找他时他已经赴宴去了,”柳银川面容有些阴沉,“而且那伍生平常不过打打山鸡谋点营生,你们就说他害死了郭员外,曾经验伤的仵作也告诉我郭员外身上的伤绝不是一人可以做得到的。”

    刘仪冷汗涔涔:“可是我们去时只有他在郭员外尸身旁边,只好认定他为财杀人,他自己也画押了。”

    “是啊,一个人为财杀人,身上却只搜出了十文钱,真是怪事,”柳银川冷笑两声,“他已经被你们用杖刑打断了一条腿,不画押还做什么,等着另一条腿也被打断吗?”

    见卷宗事由不明,他去巡视狱中,才看见那伍生在角落里奄奄一息,已是极度虚弱的模样,嘴里却还念着自己无辜。于是他为伍生翻了案,给了他一些银钱回家休养。

    刘仪自知理亏,倒是沉着头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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