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银川翻动着书页,朱砂笔在纸上轻轻圈画。

    “这是最近刑部审的案子?”

    刘仪凑过去一看,鲜红的笔色牢牢框住了一个名字——姜十一娘。

    他忙应道:“是,这案子已经结了。”

    柳银川又反问一句:“诬告?”

    这卷宗前不久刘仪也看过,他迟疑地点点头:“是诬告。”

    “不对啊,”柳银川长眉一皱,“若是诬告,为何卷宗上只记着此女受了拶刑而退,并没有录下她的口供?”

    他看着案由,却没说后半句话——有谁会冒着受刑的风险,居然诬告一个向来颇负盛名的道僧辱杀罪呢?

    旁人一眼就会觉得太过荒诞,可他却偏偏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刘仪有些拘束:“这我倒是不知了,只是听说十一娘受刑之后就被逐出了族,行踪不定,一时半会你也找不到她,就算想查也难了。”

    柳银川轻叹一声,心中闪过一丝惋惜,抬手用朱砂笔轻轻划去了十一娘的名字。

    “放开我,我要见少卿大人!”

    堂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二人抬头一瞧,隐约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正在奋力挣脱守卫的阻拦,作势一心要往堂内闯的样子。

    刘仪摇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到哪都有刁民,居然还敢闹到大理寺来。”

    柳银川本也并未上心,怎料外头那个女子跟疯了似的,不知哪来的力气抵得左右的拉扯,一声喊得比一声高。

    “姜十一娘求见少卿大人!”

    姜十一娘?

    柳银川立刻搁了笔,甚至连官服上的褶皱都来不及整理就跑了出去。

    门前一身缟素的女子已被守卫挟住,双肘却仍倔强地撑着身子,十指在地上磨出血迹,指节也伤痕累累。

    因着去过大牢巡视几次,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受了拶刑留下的伤痕,对着手下摆摆手道:“放开她。”

    左右守卫对视一眼,只好双双松了手,十一娘几乎是匍匐着一步一步地爬上台阶,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攥着柳银川的衣袂。

    她的体力去了大半,那因干渴而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少卿大人,民女姜十一娘,求您为我的阿姊做主。”

    “姜十一娘,”柳银川的心头一动,“你可是前不久曾在刑部受过审?”

    “对!”十一娘咽着眼泪拼命点头,“我本是为了阿姊伸冤,但他们却给我扣上了诬告的污名,要我招认我不从,就施了拶刑将我丢出官衙。”

    受害者反倒更被迫害,柳银川突然觉得眼前的日光太过刺眼——这官场竟比他离京时还要不堪。

    他一言不发,俯身将她扶了起来,又让守卫将她搀到堂内去。

    刘仪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好意叮嘱道:“柳大人,那些小案子你要查便查要翻便翻,左不过王大人骂过两句就算了。这小娘子告的慧觉大师可是玉林观的住持,曾经在皇上跟前都说过话的,你又何苦蹚这一趟浑水呢?”

    “刘老这是何意?”

    他背过身来,面容半晦半明,面上的谦和已然褪去,如黑夜明火,锐意不可直视。

    “难不成刘老觉得柳某人也是那种沽名逐利之徒,就为了谋点名声才查案?”

    他复而冷冷甩袖,道:“若十一娘所诉之状都是真的,你要我与那般衣冠禽兽沆瀣一气,那我头顶这个乌纱帽也无甚稀罕,谁要都尽管来拿,左不过我再被赶出京一次,去效仿陶公当年隐隐于世!”

    说完,他不再去看刘仪的脸色纷纭,径直走入了内堂。

    柳银川先让十一娘用了些酥饼填填肚子,又命人给她拿来软蒲团,让她跪着的时候好受一点。

    待到她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他才开口道:“十一娘,有何冤屈都可以说,我洗耳恭听。”

    十一娘微微一怔,她似乎从他的谦和中品出一点与别官的耀武扬威的不同之处。她重新捋了捋思绪,才娓娓道来。

    “三日前,我陪阿姊去城北郊外的玉林观祈福,她说心诚则灵,便一个人去问签求解,我就在山下等她,等了天都快黑了她还没下来,我就跑到观里找,可左右见不得她的影子。”

    “我便急了去找慧觉,可就偏偏在见过我阿姊后,那些弟子说他去闭关几日,概不见客,我走投无路,就叫了族人一同去山上寻找,最后却只见到阿姊的尸身,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她只觉得心口很疼很疼,脸色也变得煞白:“大人,阿姊还未下葬,尸身还留在城东的义庄里,您若不信小女所言,可以请仵作验验。”

    柳银川点点头,侧目瞥了一眼刘仪:“你先去请仵作看看。”

    而后他铺开宣纸镇好,墨笔速速写好一张满满当当的状词。

    “十一娘,你看是否都合你所诉之状?”

    十一娘有些羞赧道:“大人,小女不识字。”

    “无碍,是我思虑不周,”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不耐,反而温声解释道,“今有城北姜氏女十一娘,诉清其姊姜十娘罹于迫害,疑者慧觉。故伏乞寺司施行,谨状。”

    “不错。”十一娘点点头,在状词上摁了手印。

    “听说你孤身一人无所归,后廨有几间空厢房,我让人给你铺些褥子,”柳银川长眉微蹙,“只是慧觉毕竟有些名头,你要告他肯定会吃不少绊子,可会害怕?”

    “大人能受理此案,小女感恩戴德,”十一娘复而咬牙切齿,“若能让罪人伏法,我就是死了也觉得痛快!”

    “我从阿姊手里找到一物,或许可以作为物证。”

    她张开手,一颗油泽莹润的檀木珠子静静躺在伤痕斑驳的掌心,上面还细细雕琢着云纹。

    柳银川找来一个木匣子装好,翻开了方才那本卷宗,指尖停留在十一娘的名字上。

    那里划去的笔迹已经干涸,艳红的朱砂泪刺目而又鲜活。

    *

    玉林观里香火如云,烟雾缭绕,道僧们正在堂前齐声诵读。

    躲在厢房里的慧觉听到外面的朗朗诵经声,左一句“超度”,又一句“佛法”,面容染上几分狠绝厌恶。

    他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晦气!”

    忽而窗边闪过一道人影,他连忙上榻,闭着眼睛端坐,捻起腕上的念珠振振有词。

    “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

    他才念几句,手里的念珠就毫不客气地被人一扯,硬生生拉断了串珠的鱼线,檀木珠子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

    一声戏谑在寂静的厢房里响了起来,分外刺耳:“不知你的那些信徒是否知道,大师之所以能成大师,靠的就是这样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

    他两眼一睁,正要发怒,却刚好撞见那人眼里的不屑,顿时燃气的气焰就消了大半:“是大人派你来的?”

    “事到如今,你也好意思问我?”

    纵是白日,男子也穿着一身漆黑罩袍,空荡荡的衣摆拢着瘦削的身躯,让人看不见他的面容。

    “之前都跟你提点过了,你花点银子狎妓娈姬倒无所谓,别老打清白姑娘的主意,往前给你按下多少案子不说,如今你居然狗胆包天,还闹出人命来。”

    “我哪里想得到那个姜十娘性子那么烈,我不过想跟她亲热亲热,她居然奋力反抗,劲还不小,我不过打了她几下,谁知怎么的就咽气了。”

    慧觉憋得满脸通红,努力为自己辩解道:“大理寺方才已经遣人送来了诉状,明日要我对簿公堂,大人可有没有说想到什么解救的法子?”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就你这点破事还需要大人费脑?眼下刘荣华才被弃杀,布庄那里就出了事,大人正烦心呢,哪有什么功夫管你这档子破事。”

    “那可不成,这玉林观可是他的宝库,藏了多少宝贝。”

    慧觉冷汗涔涔,几乎是从榻上滚落,身上绣了金线的袈裟惨咧咧地破了个大洞,像个破布袋子般缠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蠢货,你还真觉得这些财宝留得住?”

    黑衣人狠狠踢了一脚,正好踹在他的胸口上,“那好大喜功的汝霖王知道大理寺要审你之后,已经遣禁军在来的路上了,甭管你这里有多少宝贝,最后都得落入他的口袋!你运气还真是有够差的,偏偏撞见个死倔的柳少卿来审你的案子,想用钱财打点都行不通。”

    慧觉被踹得心口发疼,颓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满脸涕泪交横:“那大人也要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没出息的东西。”

    黑衣人奋力一掌扇在他脸上,迫使他清醒些,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玉林观也算半个皇家道观,你可是皇上口谕擢封的住持,按朝例地位等同末官。庶人告官要受鞭刑才能受审,她姜十一娘再有天大的本事,能撑得过鞭刑吗?”

    他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慧觉歪去一边的脸也止了泪,喃喃自语道:“末官,末官,好,好极了!”

    他的脸肿得一大一小,嘴角却扯开了一个极大的弧度,纠结着满脸涕泪近乎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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