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很快来临,慕容鸢闻了风声赶来时,公堂外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去,却被攒动的人头挡的一干二净。

    “祝枝,快来这儿!”

    听见自己的名字,慕容鸢在人群匆匆找寻声音的来源,而后目光锁定在前头正向她努力招手的少年身上。

    她费劲力气往人海里挤去,那端的人也使劲扯着她的袖子,不一会就挤到了最前排的位置,公堂的景象一览无遗。

    她轻吐一口气,道:“多谢小魏大人。”

    “小事一桩,”魏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你听说了姜十一娘的事了吗?听说慧觉今日受审,不知最后结果怎样。”

    慕容鸢抬眼望了望天空,今日的晴光格外的好,透过满天的枝桠斜斜地泄下,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微笑:“小魏大人觉得谁会胜呢?”

    “我吗?”魏凌思考片刻,目光匆匆扫过在堂内跪着的那抹单薄的白色身影,面上有些犹疑。

    “说实话,我希望姜十一娘赢,又不希望她赢。”

    他在心里如是想着:她若不赢,便是诬告反坐,要受刑三年,但也证实慧觉无辜,百姓们没信奉错人。

    她若赢了,一个杀人凶手堂而皇之地接受百姓的虔诚膜拜,那是他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事。

    慕容鸢笑了笑,未执一词。

    只是……她又回望了人群几眼,并没有看到什么眼熟的面孔,才回头压下心里的困惑。

    真是奇怪,为何她感觉暗中总有一道视线在悄悄注视着她呢。

    一声惊堂木响,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一身青袍乌冠的柳银川坐在堂上,满面威严不可直视。

    他厉喝一声:“将慧觉带上公堂。”

    衙吏们从侧门带上一抹橘黄色的身影——更确切地说是请,因为那被拥在其中的慧觉不仅没有人敢挟拿,反而一面春风得意。

    他从细成一条缝的眼里瞥了一下柳银川,心里滋生几般不屑。

    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不过只会嘴上争利,怎会知道在这世道要怎么样才能过得风生水起,快意潇洒?

    柳银川见他信步漫漫,压抑着满腔怒火,将手中的惊堂木敲了又敲:“慧觉,上了公堂还不跪下!”

    “大人呐,莫要心急。”

    慧觉居高临下地睨着一旁形如枯槁的十一娘,语气带着几分张扬。

    “大人莫不是忘了,我乃皇上亲封皇家道观住持,地位等同末官,她十一娘不过一介庶民,庶人告官,不得先受鞭刑才能受理么?”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鞭刑残酷,不少男子都没能坚持下来,更何况一个女子呢?

    人声沸沸,慕容鸢却只觉得五感尽失,面前的场景都化作模糊的光点在脑海里盘旋。魏凌推了推她,她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口鼻,就像一个即将溺毙之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是她错了,她不该叫十一娘去找柳银川。

    此案闹得沸沸扬扬,若要坚持受审,十一娘不一定能撑得住鞭刑,若是此时弃审,那柳银川的仕途恐怕也要到此为止。

    十一娘侧起半边身子看着慧觉,一阵凉风袭来,吹得她宽大的素袍猎猎作响。在偌大的公堂上,她单薄的身影如同一道浮萍,摇摇欲坠。

    她回过神,仰起头看着那高坐公堂的人,明媚的春光在那细削的下巴尖上聚成一道莹白的光点。

    “大人,十一娘愿受鞭刑。”

    一道微弱而有力的声音在众人耳畔炸响。

    慕容鸢身形一晃,仿佛浑身的力气都从脚底抽走,幸好魏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下。

    柳银川顾不得太多,快步径直走下高堂,半俯着身子低声道:“按律例女子应收十道鞭,你的身子怎能吃的消?”

    十一娘笑着摇摇头,面色坚毅决绝:“这是我能为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不能看着她平白没了性命,也不能让大人为难。”

    笑着笑着,她的眼眶慢慢涌上一层雾气:“柳大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是少有的好官,您愿意为阿姊做主,十一娘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罢了,罢了,”柳银川隐忍着汹涌的情绪,阴着脸道,“来人啊,上鞭刑!”

    说完,他背过身去,不忍看她受刑。

    衙吏们很快搬来一把长凳,上头著着浓郁的一层红色,已然分不清是上了朱漆还是被血沁透了木质。

    十一娘被两个壮士压在长凳上,身后的人亮出一道腕粗的长鞭,上面挂满了小小的尖刺。围观的百姓都吓得噤了声。

    一旁的刘仪踌躇了许久,才扯了嗓子开口。

    “一道鞭——”

    长鞭扬起一抹残影,倏忽破开凛冽风声,径直落在十一娘的背上,一抹长条状的血花惨烈地绽开在素色的衣裙之上,翻出里头鲜红的肉色来。

    只听周遭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彷徨间,慕容鸢觉得脸上有点凉意,抬手一碰,一滴泪珠就惶惶掉了下来。

    她看着那个在凳上努挣的人儿,袖子里的手攥得发紧。

    鞭子落下来的那一刻,十一娘先是一声闷哼,接着便忍不住惨叫出来,那瘦弱的身躯贴着冰冷冷的木凳,止不住的颤栗。

    “继续!”

    她品着嘴里的血腥味,死死盯着堂上站着的那一角袈裟,眼中是止不住的恨意汹涌。

    刘仪叹了口气,接连喊了几声,漫天的鞭影落了下来,一道又一道地砸在十一娘身上,她的惨叫一声更比一声低弱。

    大片的血迹染红了衣裙,顺着长凳嘀嗒地聚成一捧血池。

    浓烈的血腥味钻进鼻息,众人都变了看戏的脸色,看着那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她早就咬破了嘴唇,指尖也几乎深深嵌在木头里。

    慕容鸢急忙脱了薄披风,不顾魏凌的阻拦,冲上前去笼在十一娘的身上,替她挡住破碎的衣料。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来的。”她向来沉稳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哀恸。

    “公子不必难受……”十一娘微弱地喘息着,死死盯着慧觉,“能为阿姊讨回公道,我很高兴。”

    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的慧觉开始慌了,他无意间瞥见那凌乱头发下的一双眼瞳,里面的恨意滔天,像是从阿鼻地狱中走出来的罗刹,竟恨不得把他活活撕裂。

    他看着那张惨无血色的小脸上扬起一抹极诡异的笑容,紧接着虚弱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点淋漓尽致的快意。

    “民女姜十一娘,状告慧觉辱杀民女,要他伏法偿命!”

    这时应了她的凄声,原本晴朗的天公忽然变了脸色,一时狂风大作黄沙漫天,隐听风声哀号,猛然一道闪亮的雷霆劈裂乌色云雾。

    听到这句话,他脑中的一根弦骤然断裂,肥硕的身躯一时绝望地倒在地上。他慌乱地扫视着人群,却看见昨日的黑衣人此时换了一身常袍,面色冰冷地拍了拍身旁垂髫小儿粉嘟嘟的脸蛋。

    孝儿?

    他的瞳孔一缩,怎么会,他藏的那么好,也从来没告诉过大人他的秘密,他怎么能找到他的儿子!

    完了,都完了……

    慧觉没了最后挣扎的力气,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地上——他已经成了弃子,而且不仅得死,身上的罪名也不止自己犯的那几条。

    柳银川连忙让人将十一娘带下去医治,一脸阴郁地回到堂上,愤力地拍响了惊堂木。

    “慧觉,如今鞭刑已过,有仵作的验尸单和你的佛珠作为物证,你可认罪!”

    “认,我都认……”

    慧觉的上下嘴皮颤栗地砸着,却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儿子。似是做好了决定般的,他终是闭了眼,晕出一颗混浊的泪。

    “还有其余大人不知的罪,我也认了。”

    说罢,一口鲜血喷在金丝绚丽的袈裟上,他身子一倒,竟是昏死过去了。

    柳银川只得休堂,遣散了人群,叫人先将他带下狱中听候发落。

    顷刻间大雨滂沱,柳银川才回到公廨准备撰写卷宗,却见刘仪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长叹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片刻,才沉声道:“大人,你去侧门看看吧。”

    柳银川按下心头的疑惑,放下笔就赶去了侧门。

    此时的雨势越发大了起来,风力苍劲有力,满院枝桠飘摇不定,刘仪使出浑身气力才能勉强稳着手中的伞。

    柳银川迅速扯掉了木栓,一把推开了侧门。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大为震惊。

    只见在青灰色的巷影里,是一片洁净连绵的白——这里站了十余名女子,她们皆一身缟素,腕带麻绳,像是无声地祭奠着某位故人。

    一道道女声在雨幕中响起。

    “民女城东陈氏……”

    “民女城中唐氏……”

    “民女城北徐氏……”

    她们齐声而诵,像是在唱着一首最壮烈的歌谣。

    “皆愿受鞭刑,状告无耻小人慧觉,妄为道僧,毁我清白!”

    刘仪突然卸了力气,手中的伞飘摇落下。柳银川看着她们,不可思议。

    他脑中忽然呈现一片清澈的白,一点书中从未教过的通透悄然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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