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景阳宫宫人暴毙之事和科洛索之死都毫无线索,就连传闻中那嗜血杀人魔身有六指的事也成为一桩怪谈。京城似乎如往常一般平静祥和,但也隐隐掩饰不住暗潮汹涌。

    窗外细雨纷飞,青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在那微光斜织之处,男子歪着头瘫坐在地上,头倚着榻沿,三千发丝凌乱。

    因着几日都不进水米,他的眼尾殷红,唇色却淡得发白,看起来郁郁寡欢。直到廊上响起了隐隐人声,他的眼珠子才在干枯的眼眶里微微转动了一下。

    廊庑之下,几个小丫头正窃窃私语着,他依稀听见其中一个年龄稍稚嫩的丫鬟正猜测着昭仪娘娘是否会出手帮他去向陛下求情,另一个又横插一句嘴说侍郎会先行求取陛下宽宥,余下的又叽叽喳喳地争个不停,甚至还下起注来,赌到底谁会救了小公子。

    在无人的角落,慕容哀的嘴角勾起一抹讽笑。

    程惜筠虽然对他温柔,但仅限于他未出事前,如今正是怕他祸水东引的时候。至于程汝成更不必说,除了前两天怒不可遏地冲过来骂得他狗血淋头,接下来几日都不曾看见他的身影,只怕是正在为了避免陛下迁怒于他而绞尽脑汁。

    人人都想看他笑话,都想教他难堪,他偏偏不需要谁来救,他自己就可以做到。

    看着案上那本他连夜誊写的册子,他的手紧攥成拳,直到指节都捏得泛白,苍白的脸色才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笑意。

    他又站起身来,拍去一身灰尘,为自己梳好发髻,容色忽然大好,仿佛这几日的潦倒都成了一场涅槃。

    慕容哀推开门,那些正争得面红耳赤的丫鬟霎时都熄了火,看着他略微有些畏惧。

    他却仿佛看不见她们似的擦肩而过,渐渐走入了雨幕之中。

    *

    街上人声杳杳,青石板的路面被雨洗得如镜面般光滑清亮。

    在镶着金框的“忠勇嘉懿”的匾额之下,两座石狮子含着玉石做的珠子并排而立,说不出的万般气派。

    守门的侍从见着一人默不作声地走来,他并未撑伞,雨点在枣褐色的衣袍上留下点点瘢痕,看起来十分不堪。

    侍从本不想多管,那人却偏偏径直着往府邸走来,他连喝几声,那人都像五感尽失般不理不睬,直到他提起一旁的长枪,直直指着这个不肖之徒的咽喉时,那人才堪堪停下。

    那人面不改色,用一双忧郁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要见陆大人。”

    “哪里来的野小子,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侍从嗤之以鼻,几乎每天都有人捧着大把的金银来陆府求见陆有光,多半是想替自己或者亲友谋点官职,但他却从未收过他们的一分钱财,更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

    眼下就这么一个落魄小郎君,也妄想攀上大人一飞冲天,真是痴人说梦。

    慕容哀却往前又迈了一步,长枪的尖端堪堪划破了他颈间的皮肤,渗出缕缕血丝,侍从都被他的动作惊得倒退了一步,险些握不稳手中的长枪。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册子,面上浮现了一个半是扭曲半是高兴的笑容,教那张俊容都变得有些可憎:“你将这本册子交给他,就说我有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他自然会见我。”

    侍从咽了咽口水,身子稍稍前倾着,像是徒手摸油锅般一下子将册子从他手里掠走,而后有戒备地开了一条门缝,待进去后就立马把门栓稍上,好像动作慢一秒都会惹出什么大祸似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侍从才带着一副古怪的脸色出来,语气却带了几分尊敬。

    “公子,我家老爷请你去书房一叙,请随我来吧。”

    他偷偷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面容生得阴郁不说,身形又过分瘦削,偏偏拿来的东西能教自家老爷面色大变,估摸着还是有些来头的,自己刚才还伤了他,怕不是身家性命难保。

    于是面上带了一点讨好的笑容:“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郎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嗯。”

    慕容哀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一个小小的侍从,他始终没有把他在眼里。

    他撩着衣袍一角,任由雨珠潸潸滚下,而昂首阔步进了陆府。

    *

    因为天气阴寒,书房内烧着热气腾腾的的地龙,陆有光正半躺在壁炉旁的藤椅上,怀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狸奴。

    门突然被人打开,一股湿漉漉的水汽就钻了进来,他皱了皱鼻子,面上露出一丝不悦。

    侍从轻手轻脚地靠近他道:“老爷,就是这位公子要见你。”陆有光淡淡应了一声,将狸奴交与他道:“你先出去吧。”

    “是。”

    直到屋内空无一人,陆有光的目光才停顿在慕容哀的脖颈间,那上面凝固的血迹已经变得燕紫。

    虽然纵横的血迹有些压抑,但他还是温声道:“这是在哪里伤到了,我这有些伤药,一会你拿走些吧。”

    慕容哀低垂着眼,并不接受他的好意:“我并无大碍,就不浪费陆大人的伤药了。”

    陆有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才道:“我记得在君宴上看见过你,你是程侍郎的儿子,为何这般急迫地要见我?”

    “陆大人必定知道我在殿前失言被免了官职,如今正是深陷窘境之时,只求您能出手相助。”

    明明是站着,慕容哀却刻意将腰弯的很低,好教他看起来十分谦卑温顺。

    “那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是从谁那里拿的?”陆有光直视着他的眼睛,犀明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破他的表里不一,“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居然敢揣在身上,明晃晃地招摇过市。”

    “小的到没有那么大胆,”慕容哀轻笑一声,仿佛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威胁,“这不过是个复本,没了也就没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昭仪娘娘不管你?”陆有光又问。

    慕容哀似是十分不屑地啐了一口,冷面沉声道:“大人也知道,我沦落民间多年才被程家找到,自然与她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她又一向自私的很,能指望她做什么用。”

    “真是可怜的孩子,”陆有光站起身,大掌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几下他的皮肉,“不过你从此放心,只要是你的事,老夫不会袖手旁观的。”

    炉边火影幢幢,二人的目光交接,居然产生了一股别样的惺惺相惜般的默契。

    *

    慕容哀在陆府待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出来,侍从赔着笑脸好生送走了他,在关上门的那一刻,陆府前又驶过了一架云英石顶马车。

    车内的人突然喊了一句:“停下。”

    知竹连忙拉近了缰绳,马儿不禁被这突如其来的束缚惊得嘶鸣一声,撕裂了雨幕的沉闷。

    “大人怎么了?”

    魏凌没有回应,却掀起帘子不顾越来越大的雨势就跳下马车。他凝眸望去,千家万户都笼罩在一层郁郁的烟雨之中,徒教人心生遗憾。

    今日是他离京赴任的时候,却偏偏滋生了好些事端,可无论他如何求见,汝霖王府的大门始终紧闭。

    虽然他知道江予怀是不想把他扯进那些事端之中,可他没能帮上好友一点忙,听着市井里那些好舌之徒的胡编乱造和众人的随意贬低,谁知他内心也是十分压抑苦楚。

    正忧虑着,肩上的雨滴却突然不再落了,魏凌一抬头,却见知竹贴心地为他撑起一把油纸伞,他紧紧握着伞骨,脸上带了一点温吞的笑意。

    他是魏淳风特地从新的家奴里挑出的好苗子,身世清白又识字,人也机灵,所以要他陪着少爷远行,这样还能有人照料。

    见魏凌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知竹的眼睛眨呀眨,朝着他看去的方向望去,可除了一片雾蒙蒙的雨丝什么也看不见。

    “大人这是在看什么?”知竹好奇地问道,瞳色黑白分明。

    魏凌轻叹一声,嘴角挂上一抹苦涩的笑容:“在看我所想所念的那些人。”

    离别在即,他总是想再多看看,看父母今日是否能听劝多用餐饭,看太子殿下是否还是整日埋首于案牍之间忘了休憩,看江予怀是否还是冷着脸却一个劲地往嘴里送着甜枣糕。

    只是他总得去闯一闯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何,去真正为百姓和社稷做出点贡献,于是这些遗憾也不能浇灭滚烫的心火。

    魏凌如是想着,心头终于生了一股热意。他重振旗鼓,转身正欲上车时,却发现车轼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绿澄澄的柳枝。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如今只剩下一捧灞桥柳,他怎会不懂。

    他的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想起当年同样是一个小雨绵绵的春日,他们三人衣襟别花,打马过南桥。

    他此去虽然山高路远,但定不会教任何人失望。京城如此,济州亦是如此,至于那些蝇营狗苟之流,且看他如何走出自己的一条光明大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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