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使馆内。

    炉子里的炭火又添了几回,乌雅图鲁左顾右盼,心如火煎。

    窗外倏地袭来一阵冷冽的风声,引得屋内烛火疯狂跳动,正是昏明交接之时,一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人身形瘦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面容。

    见到来人,乌雅图鲁如溺水之人巧然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眼前一亮,语气有些急不可耐:“现在城内守备森严,大人可说有什么法子应对?”

    黑衣人嗓音低沉:“人都已经死透了,酒肆里连一条狗都没剩,王子还在担心什么?”

    “毕竟这次要对汝霖王下手,”他的目光闪烁,“我实在担心,万一他……”

    “他?他能如何,”黑衣人一声冷笑,口中振振有词,“江予怀有意破坏两国邦交,谋杀南夷使臣,此罪非同小可,不是他像从前那般耍耍小聪明就能做到的,王子何必在这杞人忧天,自乱阵脚呢?”

    他的话锋有些犀利,但乌雅图鲁却不敢反驳,毕竟他身后的那位大人可不一般,能与之结盟已是不易。

    他虽然是大王子,但继后生的小王子乌雅伽煦智勇双全,颇得父汗得偏爱,继后又独享荣宠,王庭之中越来越多的臣子都归顺他们那一派,自己的势力却逐渐削弱。

    今年南夷近乎绝粮,牛羊还没养到出栏的时候就被拿来宰杀果腹了,他本主张一举攻下大梁边陲的凌云城,以解决粮食短缺的忧患,伽煦却以南夷连年征战太耗费国力为由,拿汉人休养生息那一套来堵住他的嘴,父汗却对此赞不绝口。

    那日君宴上,那位大人不过是提点了他一二,他便茅塞顿开。

    左持节科洛索是伽煦的忠实拥护者,此次代表伽煦来与大梁结邦。他不想让伽煦立功自己却白白跋山涉水来这一遭,那位大人也想挫挫江予怀的锐气,于是便达成盟约,共谋大计。

    一番思索过后,乌雅图鲁呼出一口浊气:“但是现在禁军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身有六指的人,就连官员都不放过,太子殿下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你要怎么瞒过去?”

    “我也想不通,见到我的人没有一个人留了气的,他们哪来通天的本领,居然能知道我是六指。”

    黑衣人如是说着,却丝毫不惧。

    “但王子不必担心,我今夜既然会来冒险见你,就是要当面给你一个交代,好让你放心。”

    如是说着,他一把掀起袖口,右手按在桌上,露出奇异的六指。他左手却拿起一把匕首,寒光一掠,断指骨碌滚了一圈。

    他强忍着剧痛,撕下一道布条勉强裹住了鲜血淋漓的右手,捡起断指丢进了火炉里,只听一声“滋滋”,便无影无踪。

    他的狠劲惊得乌雅图鲁都怔了一下,又听他阴恻恻地笑道:“这下王子可以相信我们的诚意了吧。”

    乌雅图鲁咂舌道:“当、当然。”

    又一阵冷风席卷而过,待乌雅图鲁再定眼一看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唯有案边的小炉似乎火又更旺了些。

    *

    翌日,卯时。

    乾清帝幽幽睁眼,看了一眼身侧尚未醒来的李婉蓉,起身披上了外袍。

    “陛下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一回头,榻上得美人用手半枕着头,如墨青丝散了满床,薄纱下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她微微笑着,面上带着几分慵懒,像只高贵的猫儿般精致。

    “朕想去散散心,你先睡吧。”

    乾清帝任由陈树伺候着洗漱,一夜的思虑令他的面色不大好看。

    宫道上安静得出奇,往来的宫人面上除了一贯的小心谨慎之外,如今又多了几分忧惧。

    虽说江予怀昨日已经让人把那些尸首焚烧殆尽,连身前的一切物品都化成了灰,还在宫内各处都撒上石灰驱虫,但也不能让他们能真正的安心。

    慕容哀陪着乾清帝缓缓走在道上,他自从听说了景阳宫怪事和科洛索之死以后,心下竟生了几分轻快。

    如果江予怀势衰,那他身边那个叫作祝枝的侍从,从此便再也不会顶着一张与族妹一模一样的脸来乱了他的心境。

    他正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却听见一旁沉默的乾清帝突然开口问道:“程卿,你对景阳宫的事情怎么看?”

    慕容哀有些小心地瞥了一眼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想着他素日便不喜欢江予怀,加上自己的私心,当下便低声应道。

    “微臣觉得,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这也不是王爷回京以后发生的第一件怪事,想着他已经连着处决了不少守旧派官员,难免有一家独大之嫌,何况臣听说南夷左持节科洛索在死前不久曾和他私自会面,很难不让人猜想他是否与科索洛的死有什么首尾。陛下不可不妨。”

    听了他的话,乾清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问道:“但他不是蛊毒已深,时日无多么,要只手遮天又有何用?”

    慕容哀以为他默许了自己的言论,当下便又趁热打铁道:“听说王爷与杏林圣手怀若谷交情匪浅,或许他早已有了破解之法,只是一直瞒着我们罢了。”

    “程卿说的话确实在理。”

    乾清帝盯着面前的青年露出一抹怪笑,他总是一副十分谦卑的模样,却每每让人感觉到一丝算计,而自己从不喜欢有野心的人。

    “只是你不知道噬心蛊必定无解,此蛊又极为罕见,不可能在宫中大量爆发……”

    他老戾的双眼微微眯起,笑意越发的冷:“有心上进是好,但你心太急了,朕最厌烦心急的人。”

    “陛下恕罪!”

    慕容哀心里一惊,忙不迭地直直跪下:“臣愚钝,只是想替陛下分忧,不曾想却说错了话,但臣绝无二心啊!”

    乾清帝冷冷质问道:“他是革新派的支柱,所以你想看见他潦倒失势,好为你那侍郎父亲扫去一个障碍,真不枉他费尽心思从民间把你找回来。”

    慕容哀脸色一白,他紧紧咬着淡粉的下唇,低下眼帘隐去眼里的戾气。

    “臣……实属无意。”

    他其实才不理会守旧派怎样费尽心思地夺权,却不曾想到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居然让他疑心自己是为了党争才要扳倒江予怀,但他却无法争辩。

    乾清帝却丝毫不给他颜面,一掌将他的发冠打落,怒不可遏。

    “看来你还不清楚为官之道,那你这官也就先不用做了,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考虑仕途上的事吧。”

    乾清帝厌恶地睨了他一眼,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慕容哀发丝散乱,在宫人偶尔投来的视线下,他狼狈不堪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内宫走去。

    不知走了有多久,他躯体已经冰冷到四肢发麻,才看见暖春轩这个个充满温暖诗意的名字。他身形一晃,便跨进了门。

    院中一个紫衣女子正悠闲地绣着花,面容娴静若桃。

    慕容哀以指作梳,无奈一头长发却理了还乱,他只好静默地走近,好教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不堪。

    感觉到有人靠近,程惜筠的视线从绣棚上移开,眼前的男子衣裳褶皱泛泛,如墨青丝落在他细削苍白的脸颊旁,多添了一分诡魅。

    她愣了愣,眼底满是错愕:“冀儿,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哀垂着头,眼底佯装起一片忧郁之色,声音沉沉:“我说错了话,已被陛下厌弃,现在已是一个庶人。”

    程惜筠的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却仍保持着良善的笑容,叫人取了梳子来替他梳发,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好教发冠能簪上。

    “我替你整理好头发以后,你便回府去吧,齐齐整整地回去,也不会教人家白白看了笑话。”

    待她将白玉簪子替他重新插入发中,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语气中难得带着一分恳求。

    “阿姊,你能不能帮我,我不甘心止步于此。”

    程惜筠笑容微僵,而后沉下脸来冷冷抽回手。

    “后宫不能涉政,”她面容平静,“在宫中本就人人自危,我不求一时风光只求稳,凭什么为你的过错而负责?别说你不是冀儿,就算真的是冀儿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帮。”

    程惜筠不复温柔之色,句句狠厉决绝:“程惜筠首先是程惜筠,其次才是程府的女儿,再次才是你的‘阿姊’,我首先要我活,要我平安,才能顾及到你们。”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后宫中还有一众勾心斗角的妃嫔,她伪装多年也只能勉强自保,凭什么为他的仕途白白涉险?

    慕容哀咬着牙关,直道口中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才松口道:“我只是一时出了岔子,你今日如果帮我,来日我定当……”

    “定当什么?”

    程惜筠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教那素日温柔的脸也变得冷艳起来。

    “来日太长,我只信当下过得如何。既然你气候未成,还是先回府中好好学学如何韬光养晦吧。”

    “你现在没有任官,不宜在内宫中久待,还是尽早回去吧,你虽然没有了官职,但还是程府的公子。”

    看着眼前的青年阴郁地紧握双拳,她用冰冷的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不甘的泪,不去理会他眼里的恨意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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