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功德殿】

    五百年前,三臧终于修成正果,佛祖封其为旃(zhān)檀功德佛,他完成了一生夙愿,传道授业。唐王百年之后,三臧便离开东土,真正皈依这西方极乐世界。

    许他是众生见着第一个真正成佛的凡人,不提四大祭和二十四小祭,就是素日里,那些大大小小供着旃檀功德佛像的寺庙里,向他祈愿的人也络绎不绝。什么告病保安、求取功名、婚丧嫁娶,刚成佛的那百年,他那金炉的香火甚至比观世音菩萨的还要旺。

    三臧到底是惭愧了:佛度众生,却也讲因果报应,有太多不可说;唯有遇见几个真有佛缘之人,他才会指点一二。凡人为他塑的每一座金像都是三臧在人间的眼,他虽是在西天待了数百年,却也看遍了人生百态。无数次,他无奈旁观,只能呢喃一句“阿弥陀佛”。

    这世间的贪嗔痴还是太多了,越是如此,三臧越是不敢休息。

    天下大同,唯有慈悲。终有一天,这世间所有的苦难和罪恶都将被授记。

    当下,一位高僧正在参拜三臧的金像。三臧记得他,他是那座小庙里的住持。

    三臧看着他从穿着松垮僧服的稚气孩童,到现在披着袈裟、眉须尽白,即使成为这庙里的住持后也依旧亲力亲为,每日在他殿前清扫浮尘。可今日的高增没有拿着那把已经用秃了的竹枝扫帚,而是不合规矩的穿着法服。

    他五岁便皈依佛门,不到而立之年便能悟得慈悲,如今已至耄耋(mào dié),怎得突然不讲规矩?佛修来世,虽他今生修得的福报足矣换得三世富贵平安,可若能接他往生极乐,才算真正圆了他此生功德。

    三臧欲点醒他,却见他规规矩矩地焚香顶礼,成佛已久的三臧终于看出,这位高僧即将坐化。

    “老僧自皈依三宝已八十载有余,本一心向佛,将终了,却有数疑。吾之幼徒虽愚顽,但本性良善,却因天灾地孽被世人所不容。吾测其八字,竟是灾命,可稚子无辜,何以凭天命定一生?吾不舍人间炼狱,竟真把他交与世人。”老僧慢慢悠悠地向三臧的佛像讲述着这个故事,语气平缓却数次哽咽,“幼徒不过沙弥(注:14~20岁的出家者),却死于人言。南无旃檀功德佛,圣佛亦有徒,虽皆为妖异精怪,却能修成正果,为何吾徒亡于吾手?天命竟是如此?”

    三臧愣住了——他想起了曾经的顽劣猴头,取经路上他也如这故事里的俗夫般无数次惑于表象,当那猴头是个本性奸恶的妖怪。记得那时三臧常常赶走他、与世人一起鞭策他,可他虽睚眦必报,却也是真的嫉恶如仇,更是真心待三臧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和尚。若一路无他相随,三臧根本度不过那九九八十一难。

    相隔几个大世界的三臧正追忆往昔,凡尘里的老僧仍在泣诉:“本以为老僧悟了三分菩提,如今怕是道心已破,这一劫老僧怕是渡不过去了。吾这一生善助众生,不负世人,唯……唯亏欠吾之幼徒。吾不求轮回得益,只求将今生所修福报换得吾徒来世安乐。若能成全老僧做之一世慈父,纵是此后历百千大劫,亦感激不敬。”

    “老僧自知命数已尽,方敢妄言。吾不悔此生为僧,我佛慈悲,待老僧还清债果,定再为诸佛扫尽杂尘。”

    一滴泪在老僧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流下,他那双已浊黄的双目再无明亮。

    人这一生,如千秋漫长,似浮华转瞬。

    微风吹起,一片菩提枯叶恰巧遮住了他的颅顶的戒疤,三臧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愿。

    三臧想那猴头了。

    大抵是成佛以后,三臧就很少与他的几位徒儿相聚。尤其是吾空,除了每逢祭节来西天拜见,几乎日日闭关。

    一开始三臧只觉得宽慰:能让最为急躁善战的大弟子静心修行,也不枉他一路劝导开化;而这师徒五人中,的确也只有他俩证得圆满佛果。

    吾空吾空,竟真悟出了四大皆空——可他突然愣住了。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三臧想起初见时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头,见了三臧开口便叫师父;可三臧哪里见过被万钧山石压着还能活的,更别提他那尖嘴缩腮雷公嘴又满脸毛的样子,非人却能口出人言。那时三臧只以为他是个吃人的妖怪,所以纵使他把佛祖和观世音菩萨都搬了出来,三臧也不信他、甚至怕他。

    万幸,最后三臧还是救了他。

    他有通天本领,一路护着自己,但他毕竟是只顽劣的猴子——可没有一次真是他看错了,他有一腔忠义,自己却从未相信过他的金睛火眼。

    他到底是在意这师徒情分的,不然怎会被数次逐出门后依旧义无反顾地赶回来救自己?而自己虽常把“出家人不打诳语”挂在嘴边,可连那金紧箍儿都是自己诓他才戴上的。

    三臧以前从未如此想过,自己竟真是这样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斗战洞府】

    三臧骤然想念的大弟子此时正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气喘吁吁。

    撑着将金箍棒收回耳内,本领通天的斗战胜佛竟觉得五脏六腑犹如有千刀万剐,直疼得龇牙咧嘴。一股甜腥从他腹中涌上,他踉跄跪倒,吐出了一口逆血。

    他已经有数万年没受过伤了,差点忘了受伤是会痛的,可此刻他却无比高兴。

    石心蜕变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可如此异象三千世界尽皆可知,若是让佛祖看到,怕是要坏他的好事。虽有了这前所未闻的祥瑞之兆,但石心尚未正式觉醒,时机未到,他尚得谨慎行事。

    于是,他出手打断了石心与天地之间的沟通,将石心放回了聚灵法阵内;怕再出差池,又下了一道咒法隐去了此处的气息。可这声势浩大的灵象虽还未完全成型便被他打断,却似不舍般盘旋天际,迟迟不肯散去,他只得掏出你那如意金箍棒。心念一动,金箍棒化作齐天高的神珍铁,他奋力向天空挥去,所有异象瞬间瓦解,就连这天都好似被他打穿一般,只剩下一片虚无。

    这次,终于是他保护他了。

    他好久没这么放肆过了,可与天道对抗怎会像表面上那么容易,仅那一击便用尽了他九成力气。

    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他就这样跪坐在地上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到力竭之后,他便顺势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难得惬意地闻着这小世界中弥漫的桃竹清香。

    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他正想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须臾,却见一人踏云而来。

    “参见圣尊,世尊有请。”来者恭敬行礼,是佛祖座下修行的声闻。

    闻声,斗战胜佛又变回那副不露声色的模样。忍着虚弱起身后,他瞬间便调整好了周天气息,也不推脱,翻了个跟头便往西牛贺州行去。

    佛祖那小儿果然觉察了什么,只盼着自己刚才够及时,别叫这秃驴扰了自己的大计。

    【花果山】

    一只白首长鬐(qí)、雪牙金爪、身着金衣的猿猴正坐在水帘洞的宝座上快意吃酒,这位便是自大圣成佛后亲封的花果山新任猴王,亦是阿流一母的同胞哥哥阿马。

    “哥哥。”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阿流声音有些虚弱。

    阿马见阿流还是人形且穿戴整齐,便知阿流刚从凡间回来,难得与自己的胞弟打趣一嘴:“既与佳人相会,怎不共享美景良辰,如此早归做甚?”

    与阿流密会的佳人阿马也是见过的,说来与猴族还有些恩怨——她是龙族之人,是如今已就菩萨位的小白龙敖玉的亲妹妹、西海小公主敖昔。

    “哥哥莫再戏笑。”阿流红着脸化为原身,除了面色苍白了些,竟是与阿马长得一般无二。

    阿马知阿流无事甚少来扰,便直接问他:“可是有何事?”

    阿流抬头对着天空望了许久,徐徐开口:“哥哥方才可曾观天象?”

    “未曾。”阿马见阿流神色凝重,赶紧放下酒杯,“莫不是吾等有何大劫?”

    阿流摇了摇头:“我只见白日星现、日月同升,却无异象。我行指诀,竟占不出灾祥,只是冥冥之中似有牵引,此象定与吾族有关。”

    阿马皱起眉头,看向头顶的青天白日,却什么都没看到。可他清楚自己的亲弟弟从不妄言。阿流确确实实是这天地间推衍得最清楚的先知,连他都窥不破这天机,到底为何?

    “吾族?”阿马倒吸了一口凉气,“猴族?”

    阿流犹豫片刻。还是给了阿马一个答案:“兽族。”

    不是猴族,而是兽族。

    阿流虽未明说,但阿马清楚,于他们兄弟而言,兽族并不只代表万兽,而是——上古灵族。

    白日星现、日月同升,还与兽族有关……难不成是他?

    不可能!

    阿马现在已是猴王,可他并不满足于此,兽王之位也终将是他的——只有他才能带领猴族、甚至整个万兽走向不朽!那位没有做到,六耳猕猴也未能做到,如今成圣的石猴更是没有资格。

    兄弟二人相视无言,可阿马周身散出的戾气却逼得阿流眉头紧皱,阿马赶紧收起气息,叫自己这病秧子弟弟下去休息。阿流双唇张开又合上,终究没再说什么,沉默退出了水帘洞。

    洞中无人后,阿马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面前的灵玉制成的桌一拳锤成了两半。

    “不管是谁,没有人能阻挡我!拦者,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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