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功德殿】

    五百年来,三臧直以为自己真是悟得了般若大智慧才得以成就佛果,以他之慈悲心肠亦配得如此正果。如今看来,自己其实始终都是取经路上那个软弱自私、是非不分的无知之人,从未变过。

    三臧这一世左不过也只活了五百多年,被遗弃的他自幼便长在庙里,于是也一心向佛。佛不仅成了他的信仰,亦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他便是为此才踏上那九死一生的取经之路。

    幸得观世音菩萨显灵指点,这才有了三臧后来收的四位妖怪徒弟,陪他同生共死、度过了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度过的八十一难。可笑的是,他竟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佛祖才会派观世音菩萨来相助。

    直到三臧取得真经、被佛祖册封成圣后,前世的点点滴滴涌上了脑海,他才了然:原来他沾沾自喜的佛缘,不过是早被烙在真灵里的印记,是生生世世都注定了的。

    可这到底是他之幸,还是他永远逃不脱的劫?

    三臧说不清,他只知自己法号曰三臧,是降生于东土大唐的凡人、如今的旃檀功德佛,而不是千年前那赫赫有名的佛祖二弟子金蝉子。

    那些作为金蝉子的前尘往事于三臧而言本为隔世,他从前只觉得陌生,因而从未放在心上;且无论佛祖为何派观世音菩萨来相助,总归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将无边佛法传入了东土、万世流传,自此拯救了无数人。

    三臧曾以为身为佛陀理应普度众生,他确实也如是做了,从凡间回到西牛贺洲后的四百余年来,除却大小祭节去参拜佛祖、偶尔受邀与诸佛菩萨论法之外,他从未踏出过这功德殿一步。

    他从无抱怨,正相反,眼看着一个个善男信女向自己虔诚祈愿、最后脱离苦海,他心中甚慰。正因他是凡人证果成佛,才对凡尘的天灾人祸更心有余辜,他心甘情愿守在自己那冷冰冰的佛座之上,只为多劝一人回头是岸。

    其实三臧既能成佛,便是觉行圆满,度众生已不为积德求报,而是他真心不忍太多无辜之人枉受苦难。为此,他不惜数次坏了规矩出手相救那承前世孽果的平民百姓,不为造七级浮屠,只因心生不忍;可三千世界浩瀚无垠,纵他是佛也难以消弭一切痴怨。

    他之理想,任重而道远。

    这并非三臧道貌岸然,且不提四大部洲遍地藏着神佛,单说西牛贺洲这极乐世界里三世诸佛何其多,可有哪一位如他这般兢兢业业?

    从作为三臧出世,到就旃檀功德佛尊位,这五百年来,三臧从未疑过佛;即便授佛果那时忆起了前尘往事,他亦能欣然接受。可这五百年间,他见过太多不可说,亦有过太多的无可奈何,如今为了一介凡人,终于动摇了。

    己之信仰,是否正确?

    三臧觉得那老僧与自己太像了——行善积德、一心向佛,就连他那灾星徒儿亦是像极了自己的猴头徒弟。

    可二者又极为不同——老僧竟愿为他那幼徒在寿终之前弃了自己一生信仰,以他攒下的几世功德换那幼徒轮回后一世平安,三臧如何能不为之动容?

    星河转移间,三臧见过无知愚民以金童玉女投海祭祀的,见过拿知己爱人为自己换取功名富贵的,只偶有几个为人父母的真愿舍己之命换稚子无忧,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祈愿。

    本以为证道佛果后自己清明了许多,可当自己那颗与生俱来、至纯至净的菩提心破了以后,三臧方真正明了:那老僧虽是凡躯,却有一颗连所谓圣尊都自愧不如的佛心。

    “如今这斗战圣佛,是猴哥吗?”三臧又想起了吾戒这句话。

    如今这斗战胜佛,还是那个自己于五行山救出的石猴吗?自去花果山寻吾空无果而归后,三臧一直不停地问自己,可他岂非不知自己只是在逃避?

    吾空一向嫉恶如仇,且性子暴躁,拜三臧为师后虽收敛了些、平素也算听他的话,却依旧不是他一介凡人能控制得住的。齐天大圣之威名,连九重天都能躲则躲,佛祖又岂会真心留下这杀神?若有此念,当初吾空大闹天宫,佛祖何不直接将其收归座下,非把吾空一掌压入凡尘五百年作甚?

    是了,想那十四年取经路,虽因九九归一只说,须得历满八十一难方可圆满,可哪一难不是佛祖精心算计的?且不提那些差点吃了自己的妖怪,只他这四个徒弟,哪一个不是被观世音菩萨告之,守在途中等着三臧开化的?

    吾戒几个暂且不提,那野惯了的猴头何故于取经途中突然变得温驯和善,甚至明知是妖魔都未再冲动打死,而是好说歹说、劝其向善,实在没法子才痛下杀手——虽佛门有顿悟之说,可这顿悟得也太彻底了些!

    三臧当初直以为自己能感化一切,也曾为此开怀数年,如今想来不仅可笑、悲哀,还有无数的蹊跷与后怕……

    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也都是蹊跷。

    这倒不是三臧妄加揣测,而是他的前世金蝉子太过了解自己的师尊,他虽仍不觉得自己就是金蝉子,可那些记忆做不得假。

    事实往往不遂人愿,可这教他如何坦然接受?

    【西海·树岛】

    徳善本已离去,纠结过后却又绕了回来,在敖昔纵身跃回西海前唤了声“公主”。

    敖昔抬头,见徳善浮于半空,似是有些犹豫,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斟酌?不妨直说。”

    德善张了张嘴,终于艰难开口:“玉皇大帝命我传旨天蓬、复其元帅之位。

    这便是令徳善为难了数日的玉皇大帝的御命。

    “可……天蓬早已视我如死敌,我实在不知……罢了,只当我作茧自缚。”徳善苦笑。

    闻得此言,敖昔恍然大悟,转而又露出一副替徳善无奈的神色。

    昔日的九重天,身为天神的天蓬元帅与凡人成仙的德善真人乃是莫逆之交,敖昔曾从德善口中简略听过这段曲折是非,也不好评价孰是孰非,却也深知无论是天蓬与德善之间的恩怨、还是吾戒与其师徒之间的情分,都是断不可能答应这荒唐事的。

    也不知玉皇大帝到底是如何想的,这不是让德善去送命吗?可皇命难违,德善再是与玉皇大帝亲近,也不过是一方小仙,明知此事不可为,还是得鞠躬尽瘁。

    敖昔虽是神族,却不过一介地神,实在帮不上忙,但还是好意提醒:“真人切记,他已非天蓬,而是净坛使者菩萨。”

    是了,即便他曾是九重天上威风凛凛的天蓬元帅,却早在五百年前便已皈依佛门,距如今已当了五百年的净坛使者菩萨。可即便如今二人已沦落至反目成仇的下场,听着故人如今的菩萨尊号,徳善还是觉得陌生,不由地愣住了。

    三千世界中,徳善的友人并不多,对他好的更是寥寥无几:敖昔算一个,但二者之间最重的联系是敖昔于他的救命之恩;昔日拜得的师父算一个,但师父更像他的父亲,他心怀感激,师父却没能等到他飞升就已故去;吾净勉强算一个,但他于吾净是处于欣赏,吾净于他大抵是因为感谢。

    若不曾向玉皇大帝献祭算计天蓬,吾戒也是该被徳善算进去的,且是与徳善最纯粹、最真切的挚友,可惜木已成舟,故人如今可以是吾戒、是菩萨,偏偏不能是天蓬。且看吾戒这些年来与徳善见过的寥寥几面,那一次不是满眼杀意?若非真领了一道圣旨,徳善自个儿都以为玉皇大帝要他再去招惹这尊煞星是为了除掉自己。

    罢了,究根竭底是自己对他不住。

    徳善微微躬身:“多谢公主警示,在下去也。天色已晚,公主早些歇息。”

    一缕青烟升于天际,这一次,徳善没再回头。

    终究还是要面对他的。

    【花果山】

    许是太久未吃酒了,徳善真人所寻又不敢见的人正醉得不省人事,足足在水帘洞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

    忆及前夕,吾戒总觉得蹊跷:明明自己甚是清醒,怎得焚香一燃便迷糊了?自己好歹活了上万年岁,又是尊菩萨,不提当时一闻便知那香中无毒,即便不甚松懈也有佛门金光护体,岂会如此简单便着了他人的道?

    再者,虽吾戒了然那猴王马帅对自己不过面上恭敬,可他亦清楚赤尻马猴一族的本事,若这只比自己还活得久的老妖怪真要对付他,他又怎会睡得安稳?

    吾戒愈想愈乱,也不知是否因那桃竹醉后劲太大,直到梦醒他都觉得头在隐隐作痛。

    罢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吾戒更苦恼的是若他此次借酒消愁被人知晓,少不了要挨师父、甚至佛祖的一通责罚。不过看那群猴子恨不得躲元的怂样儿,大抵也不会自讨没趣地跑去西天揭发这位花果山常客;更别提兽妖一类天性厌恶佛光,最多只会去他师兄哪儿告上一状,可他这猴子师兄已不沾俗世多年,自然也不会来找他的不痛快。

    是了,从之前吾戒差点把花果山吃成荒山,到前夜差点喝空了花果山的酒窖,吾戒五百年间想尽办法糟蹋花果山,却始终没能把那成佛的猴子逼出来。

    吾戒的确贪嘴,可并非不知底线,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心中既已有了答案,吾戒便也懒得再看阿马那张假惺惺的猴脸。没再在水帘洞内多逗留,简单洗漱过后吾戒便离开了花果山,欲回西牛贺洲去问问三臧的近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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