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功德殿】

    再看到门楼上挂着“旃檀功德无量”的匾额,三臧只觉得无比讽刺。

    已用尽力气的三臧就如此在殿外瘫坐了许久,还是守门的比丘唤醒了他,将他从佛座上搀扶起,他才踏过了功德殿的门栏。

    三臧似乎听到了耳畔有人在不停唤他,可他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也不听使唤,便没有理会,只是凭着肌肉记忆、如行尸走肉般朝大殿处晃着。不知是打了个踉跄还是被何物绊住了脚,三臧竟从佛座上跌倒在地。

    三臧并不觉得疼,就这么顺势瘫下,却被一道熟悉身影扶起。

    吾戒是从另一名守门的比丘口中得知三臧回来的,他第一时间便跑到了门口,因而亲眼见着了三臧如今的模样:生来雅秀的英俊面容此刻竟显得老态龙钟,本白嫩的皮肤亦没了一丝血色,总是挂着慈悲微笑的三臧如今似失了魂般低眉垂目、眼神空洞;他的怀中揣着一株灵药,那是他身上唯一一一处一尘不染的物件。

    这是吾戒第一次在三臧身上看到的、即便在取经路上被妖怪抓走时都未露出过的狼狈。

    吾戒跟着三臧从门口慢悠悠地往大殿里走,连唤了好几声“师父”,三臧却都未应承。吾戒想问三臧到底发生了何事,可三臧始终不给他半点反应,他只好就这样陪着三臧,直至三臧被大殿门栏伴倒在地,吾戒急忙去扶。

    终于缓过劲儿来,三臧缓缓吐出一口浊息,转头看清了身边之人——原来是二徒弟吾戒。

    修成正果后,三臧与敖玉留在了西牛贺洲,却也不常来往;吃了自己前九世的三弟子吾净则是回了沙河宫,除了祭节与三臧的诞辰外,亦不常登功德殿的门;至于那尚不知到底是谁的斗战胜佛,三臧可谓一无所知。

    唯有四海为家的吾戒,三天两头地往三臧的功德殿跑,竟是他几个徒弟中最常见的一位。三臧也明白吾戒是因没寻得住处才常来借宿,心里却总是欢喜的,因而旧时虽不常得空与他闲说,却也有什么好东西都命人给他送去。

    说来也巧,金蝉子曾经亦是佛祖座下二弟子,而此刻能陪在三臧身边的亲切之人,亦只剩下他的二弟子。三臧想,也许这便是他逃不开的天命。

    用力对吾戒挤出了一个微笑,紧接着三臧又放空了意识;吾戒万般无奈,却还是乖巧地陪三臧坐在正殿前的地砖上。

    良久,三臧终于回过神来,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恳求:“吾戒,宿在功德殿陪为师罢。”

    看着三臧头顶冒长黑中夹白的发茬,吾戒心中触动,郑重其事地回了声:“好。”

    听得吾戒应了自己,三臧再也抵不住从骨血蔓到真灵的疲意,沉沉睡去。

    【沙河宫】

    直到夜幕,吾净才把琉璃寝宫的禁制都解了。被锁了一天的琉璃甚是委屈的冲去吾净身边,拉着他说了好一会话才问起隔了如此之久才把她放出来的缘由。

    吾净也颇为无奈,坦白是他那白龙马师弟敖玉来给他送了请帖。敖玉实则早已离去,可吾净觉得今日沙河宫的门栏着实招客,生怕又有那一尊神佛屈尊来访,便一直等到天黑;谁知敖玉之后,沙河宫又重归冷清。

    琉璃笑了笑,装作不经意地问吾净敖玉送来的请帖所谓何事。吾净实诚,直言下月初三是敖玉生父西海龙王敖闰的万岁寿辰,来邀他赴宴。

    敖玉……八部天龙广力菩萨……西海龙王大寿……

    琉璃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记下了这桩本与她毫不相关的事,好奇地问吾戒从前为何不见敖玉来下请帖,又问他佛门修士既要斩断前缘、为何他那师弟可为父庆寿,吾净皆摇头。

    琉璃欲借此事探清吾净的心,便继续追问他这尊清心寡欲的菩萨是否要准时去做西海的座上宾。吾净不知是否听出了琉璃的话中之意,似有深意地望了琉璃一眼,只答他那一众师徒皆为座客,既有佛祖授意,他自然有去的道理。

    琉璃虽失望,却未再痴缠,只是撒娇自己饿了,要吾净喂她吃饭。

    从斗战洞府归来后,劫后余生的琉璃再没敢褕出沙河宫,就连吾净也甚少去他大师兄哪儿,而是近乎不眠不休的守在琉璃身旁。

    琉璃清楚,这并非是吾净与斗战胜佛生分了,而是他怕她再做傻事。

    刚从斗战洞府回来时,琉璃甚至做好了被吾净骂上三天三夜的准备,可当吾净把她抱回她的寝宫后,却只是立于榻前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吾净握紧了拳头,却是朝着他自己的胸口狠狠砸去。琉璃看着心疼,眼泪喷涌而出,却也只能不断重复一句“对不住”。

    其实琉璃的身子只养了半个月便已痊愈,六耳赐她的那株灵药不仅将她的伤势疗愈,多余的药力甚至令她修为猛涨,虽比起那些圣尊仍是蜉蝣,于琉璃而言却抵得上她自己百年清修。可琉璃并未因此而窃喜,正相反,她实在琢磨不透斗战胜佛的用意。

    身子虽已大好,但琉璃依旧整日躺在床上,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病容来——她疗伤的这段时日,是吾净五百年来唯一一次愿对她悉心呵护。他为她煎药、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好似回到了她刚修出灵身那会儿。那时,吾净还是那个不顾一切、愿为她遮风挡雨的“大个子”。

    琉璃未尝不清楚吾净作为一尊菩萨早已看出了她装病的把戏,最多是为哄她开心才陪她演几日戏,也清楚他迟早会变回那个悲悯众生、却唯独不能怜她的八宝金身罗汉菩萨,可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柔乡。

    还好,琉璃虽然沉迷于此,终究没在这场迟早会醒的美梦中沉沦。六耳那几句让吾净献祭的话好似魔咒一般不断萦绕在她耳畔,以至于这几月吾净偶尔要去寻至大师兄时,琉璃害怕得以死要挟,说什么都不准他去。吾净虽应了,可还是在她睡梦中偷去过几回,这还是有一夜琉璃在梦中哭醒才逮了个正着。

    虽不知这几回那斗战胜佛为何会放他平安归来,可此事好似悬在梁上的一把刀子,无时无刻不让琉璃心悸。

    琉璃知到吾净与他那猴子师兄之间定然有秘密,便不厌其烦地向吾净追问,可吾净虽念着她身体未愈不至于一走了之,却不是默不作声便是随便说几句不痛不痒的搪塞过去,有时琉璃不让便讲些一听便是胡邹的话。

    提斗战胜佛行不通,琉璃便打听起了在斗战洞府内室里看到的那只白首金爪的猿猴。吾净虽与阿马不熟,却没再敷衍琉璃,将他知道的关于马帅的消息全盘托出,琉璃这才知道阿妈是花果山如今的猴王,亦称马帅。

    花果山一脉本就是斗战胜佛嫡族,受其庇佑,自然也要奉其为尊。至于这马帅,吾净再三嘱咐说那猴子是个心术不正的,教琉璃不幸再遇上时躲远便好,无论阿马说什么都不要理会。琉璃乖巧点头,在心里记下了这号人物。

    “杀了他,杀了他、他便可活!”

    回忆起这数月的的美好,琉璃用手托起脑袋,笑嘻嘻地看向为她下厨的吾净,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这声音并非是那道往日里为她指引祸福的沉稳男声,而是与她自己的声音极为相似的女声。

    “谁?”琉璃惊慌质问,随即头疼欲裂、四感尽失,只有耳中听得到那句不断重复的“杀了他、他便可活”。

    清醒时,吾净正合掌垂目、盘坐在琉璃面前诵念《心经》。

    琉璃轻轻唤了声“大个子”,吾净见她醒来焦急询问,琉璃只摇头说无事:“许是我魇着了。”

    吾净意味深长地盯着琉璃,虽转瞬即逝,可那几乎要将她看穿的眼神还是叫琉璃感到心跳骤停了片刻。可琉璃还没来得及问,吾净已换回了那副关切的模样,仔细检查过琉璃的身子才作罢。

    吾净说若实在无法便要为琉璃再去求师兄,被琉璃三言两语囫囵过去。琉璃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将话绕回了西海龙王的寿宴上,请求吾净赴宴时带上她。

    吾净皱眉,思索许久才恍然大悟:“你想见那位在凡间相识的姐妹?”

    琉璃未能理解吾净的意思,眼中满是疑惑:“你说昔儿?”

    “你不知道?”吾净也迷惑了,确定琉璃在状况外后还是解释了一嘴,“西海公主,单名一个‘昔’字。”

    琉璃无所谓的点了点头,随即惊讶得张大了自己的樱桃小嘴。吾净见此更是确定琉璃方才所图并非为了敖昔,但也没多想,反而问起琉璃与敖昔相识的旧事。

    琉璃虽一早就知道昔儿是神族,却未料到她竟是西海公主,难怪她作为仙神能如此频繁地跑去凡间游玩。地界之神虽不比九重天上的神仙贵重,却也不必恪守那些繁重的天条。

    只是……如此一来,琉璃实在不知自己该庆幸昔儿恰好是西海龙女、还是该纠结敖昔是敖玉之妹。

    抬头望了望等着自己接话的吾净,琉璃简略讲述了五百年前的凡间戏楼里女英雄救美的故事。

    夜里,琉璃思绪万千,辗转难眠。

    从前,琉璃只觉得世界之大,她要得不过是那个从她有意识起便时时陪在她身畔之人,实在算不得贪心。为此,她曾怀疑猜忌、曾歇斯底里、曾做了许多傻事,即便他成了一尊菩萨,亦不肯罢休。

    可如今,她最大心愿是叫他活着。

    斗战胜佛教吾净献祭的景象如同梦魇不断惊扰琉璃的心神,以至于琉璃每每看见吾净都会幻想他焚起自己真灵的惨状。琉璃绝不想看到吾净落得如此下场,若是非得要谁永世不入轮回,也该是那猴子!

    吾净于琉璃无情又如何?只要他能活着,无情便无情罢。

    下月初三,师徒齐聚——可若他们聚不齐了呢?琉璃是对付不了斗战胜佛,可他的一众师徒里总有人能对付得了他,到时她找机会揭露他的狠辣嘴脸,她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至于敖昔,若竹只能在心底说声抱歉。

    她终究是琉璃,想守着大个子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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