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大雷音寺】

    三臧本以为从自己入了大雷音寺起,甚至于才出功德殿时,佛祖便该觉察出他菩提心已碎;可看佛祖如今既愤怒又焦急的模样,竟是他臆度了。

    也罢,暴露便暴露了,左不过再将自己贬下凡去轮回转世。三臧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他毕竟不曾犯错,佛祖总不能平白将他打入阿鼻地狱去。

    令三臧始料未及的是,佛祖并未责罚他,而是神情怅然,望着他的双目中在震惊之余竟隐隐泛出泪光。

    良久,佛祖垂下眼皮、长长哀叹,似是喃喃自语,又似与三臧无奈诉说:“罢了,如今确该物归原主。”

    三臧不懂佛祖话中深意,可佛祖根本不需他懂,亦不管他应或否。

    指尖弹出一片已然枯透、却被他悉心温养了数万年的菩提金叶,佛祖并未施法操纵,那片菩提金叶已朝着三臧徐徐飘去。随即,佛祖又诵起了六字真言。

    佛祖终是不忍看到昔日最宠爱的弟子如此落魄

    三臧盯着那片已经枯了的今夜,突然不受控得冒出一段回忆

    这是……佛祖刚收他为徒时赠与他的那片菩提金叶?——不,准确来说,这是佛祖赠与金蝉子的拜师礼。

    三臧已记不清那时多久之前的事了,他只记得自己那时还不叫金蝉子,只是一名在极乐世界中转世的幼童。

    他不知道佛祖是怎么找到他的,只记得当时的佛祖化身为一名和蔼可亲的僧人,见了自己就问愿不愿拜他做师父。不知为何,自己当时虽不识他,却自然而然想与他亲近,便迷了心窍应了下来。

    直至那慈眉善目的僧人将他带回大雷音寺,现出了自己的真身,他才知道自己拜的师父乃是佛门世尊。从实说,佛祖对金蝉子很好,甚至可称得上纵容,即便他如今已转世为三臧、此前也再未把自己当作佛祖昔日的二弟子,佛祖对他还是比别人上心不少。

    不提别的,单是那整体建造的仪制比之大雷音寺也不遑多让的功德殿,便是三世诸佛都羡慕的无上荣光。不仅如此,许因金蝉子此世生于东土大唐,功德殿内的雕铸、陈设竟还依着三臧在凡间的习惯多了些东方韵味,在整个极乐世界都是独一份的特别。

    佛祖予三臧如此恢宏的佛居,三臧自是感恩戴德地去谢过,却也心生惶恐,这才几乎不眠不休地行善苍生,一念便过去了四百余年。三臧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做拯救苍生的佛陀,不承想还是走向了与金蝉子一样的路。

    想当年,金蝉子也是极为乖巧聪颖的,佛祖与他是天命指引的师徒,他也几乎从未令佛祖失望过;可自从发生过一些与近来相似的事情后,金蝉子便开始质疑世尊的慈悲,师徒二人终是站在了对立面。

    记得真灵被贬之前,金蝉子当着诸佛菩萨的面质他伪善时,已毅然将这片护身圣叶还与佛祖。这篇菩提金叶几乎见证了金蝉子的一生,没想到佛祖竟留存至今,如今又要还赠与三臧。

    可是,三臧与金蝉子一样,都不想再戴上这看似轻飘飘的枷锁了。

    三臧并未伸手去接,那片菩提金叶却直奔着他的心胸处徐徐飘来,在佛祖口中不断吐出的六字真言里化作一缕金光溶进了三臧身体。

    不过刹那之间,三臧已衰败的金身法相恢复如初、佛光鼎盛,就连胸口那颗已破了数月的菩提心竟也重新塑出了轮廓。如此一来,只要三臧静心修行,不出百年便可再修得一颗无上菩提。

    这是佛祖送给三臧——不,是送给金蝉子的一场造化。

    三臧了然于胸,可他菩提心既已破过,即便再借着这片菩提叶凝出一颗新的也难以无暇。再者,这般只为蒙蔽他的心,他要来何用?

    因此,三臧没有半句感谢,反而继续倔强地向佛祖追问:“请世尊指点。”

    见三臧如此倔强,佛祖叹了口气,终于无奈开口:“慈悲并非滥用善意,度化亦需辨明是非。三千世界皆有法则,万物生灵皆有命数,岂非你我依念便可随意更改?积德行善者,自会得善果福报;然前世生孽者,来生亦必承孽果。是非明辨、报应分明,此乃天、地之道,亦乃三世诸佛所求之正果。”

    佛祖耐心偈言,三臧喉间却不禁发出几声似是嘲讽、亦是失望的轻哼——又是因果报应,好一个因果报应!可现世何辜,凭何就非要偿那些前尘旧债?

    将三臧癫狂之相尽收眼底的佛祖既无奈又失望透顶,可他已重罚过金蝉子一次,难不成要再一次将三臧送去凡间轮回?若结局还似今朝,他也黔驴技穷、不知如何面对了。

    佛祖不明白:他既是他成佛的因,为何如今却要处处与他相悖?

    其实三臧岂会不知舍小求大的道理,从前,不论金蝉子还是三臧,都曾如此取舍过。

    三臧记得那天生灾命的孩童与自己一般,从小便被弃在寺庙,算得上是佛门最忠实的信徒。可是,不论是佛祖、还是三臧的前世今生,他们明明都可以救下那孩童性命、甚至为其逆天改命,却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虽如此想已欲盖弥彰,可自己好歹挣扎片刻,佛祖为何可以如此理智?仔细想来,其实他一向如此漠然。

    三臧尚记得那遍地尸骸、好似人间炼狱的狮驼岭,纵是本事通天的吾空见了都心生惧意、远遁而去。有趣的是,狮驼岭的三个妖怪各有背景,不只青狮与白象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坐骑,那金翅大鹏雕更是佛祖的娘舅。

    佛祖不是讲所谓的因果报应吗?那他为何会放任那几只凶兽为非作歹、哪怕是收伏这几只孽畜后也未降下刑罚,这便是他喋喋不休要教会自己的无上般若?

    若说是为了凑齐八十一难令自己功德圆满,三臧更觉得脊柱发凉,亦不愿被迫背上这偌大的罪过。

    三臧突然设想,若是自己的大徒吾空见那孩童会当如何——他定会为其忿忿不平、十分痛快地替那孩童狠狠教训那些愚昧凡人,甚至杀尽天下人也要还那无辜孩童一个公道!

    从前三臧总怪吾空暴戾弑杀,如今看来,只有吾空看得透彻:以他人牺牲换自己一世安宁,如此自私自利之辈,不配苟活。

    只可惜那孩童已被活活烧死,三臧虽保了他来世顺遂,可他尚有数不尽的轮回转世,谁也说不清哪一世他又生出什么莫名其妙地苦命来。

    如此一想,三臧突而释怀了:他是佛祖,所言皆是真理,自己如何能辩得过堂堂世尊?也许他的确是配得上大慈大悲之尊,可这并不能隐去他铁血无情的一面,昔日如此,今时只怕更甚。

    也罢,佛祖对自己这亲传的二弟子尚狠得下心,何况一介凡尘幼童?

    “师尊,今之斗战胜佛,可是余徒吾空?”无言甚久,三臧终于再次开口,而这沙哑嗓音竟将佛祖叫得痴住了。

    这是金蝉子成为三臧后的五百年来,第一次唤佛祖师尊。没想就是这一声“师尊”,竟唤得佛祖愣了半晌

    自三臧证得佛果后,前世记忆随之觉醒,然而毕竟隔世,他便一直依着这此生记忆尊佛祖为“世尊”。佛祖本不以为意,可真听见他为那泼猴再唤作你师尊时,终究还是动容了。

    其实并非三臧不愿,而是他清楚:佛祖的二弟子从来只是金蝉子,而非三臧;即便二者本是一人,三臧却度过了与金蝉子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就是方才佛祖出手为他稳固气息时,他竟从佛祖眸中看到了许多不曾看过的东西。那是令他动容也叫他排斥的、即便身为这世间最高位的世尊佛陀也难以彻底斩断的东西。

    ——情。

    即便他换了容貌、变了姓名,佛祖终究还是把他当成了那个天赋卓绝、曾被自己寄予厚望、给予无上容光的二弟子。

    怪不得他无故闭关,怪不得他如此落魄,怪不得他敢不顾体统来质问自己,竟是为他那大徒弟!——怎得又是那泼猴?自那泼猴出世,三千世界从无一刻消停!那该死的泼猴不仅祸害了九重天,连佛门净地也被搅得乌烟瘴气,即便早已……竟还能将这痴儿扰至如此境地,当真是好本事!

    佛祖终于明白一切源头,屏息望着三臧,心中百感交集、甚是疲惫。

    佛祖与金蝉子,三臧与他那泼猴徒弟,皆是孽缘。

    “求师尊如实相告。”三臧跪倒在地,望着佛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希冀,不觉中已落下两行清泪。

    “何必痴缠?”再开口是,佛祖的声音竟添了几分沧桑。

    “求师尊如实相告。”三臧仍不死心,非要听佛祖亲口相告。

    最终,三臧又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相由心生,你所念,即为真。”

    说罢,佛祖不管三臧是否还要纠缠,冲他轻轻拂手,扬起一股清风将三臧与他那恢复了些光彩的金座一起卷起飞出了大雷音寺,直至将他送回了功德殿。

    “阿蝉……三臧,汝好自为之。”这是送三臧回殿的清风散时入他耳的、佛祖予他的最后一句忠告。

    三臧瘫坐在自己的佛座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终是世尊,是天下苍生的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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