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州·大雷音寺】

    明明心中已有了猜测,三臧仍不愿信,他不敢去问那猴头,且无论那猴头的答案究竟是不是他想听到的,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幸好,在这世上知晓真相的还有一人——佛祖。

    明知自己这般状态去见佛祖甚是不妥,说不定还会落得与他前世金蝉子一般的下场,可三臧实在按捺不住,偏执地要寻佛祖问个明白。

    终于到了大雷音寺,三臧第一次不顾规矩,乘着萎靡的佛座横冲直撞地入了主殿,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佛门至尊面前。来时佛祖正侧卧在他那金莲佛座之上,却并非在安神养性,倒像早料到了三臧会来寻他。

    见佛祖低眉垂目,厚唇微微上扬,明明还是副万世不变的慈悲又淡然的模样,三臧只觉得无比陌生。

    而面对自己这已转世的二弟子,佛祖心里何尝不是愁肠百结?

    金蝉子本是生来便注定成佛的圣胎,却不甚踏错了路,不然佛祖也不会狠心将他贬下凡去。好在这轮回之苦终于让他大彻大悟,这一世的三臧修成了正果,总算不枉佛祖这做师尊的为其耗费了诸多心神。

    取得真经后,三臧一心一意行善世间,除了大小祭节会来向佛祖参拜、听诸佛论法外,基本连功德殿的门都没踏出过。可就是不久前,他竟突然不理人间祈愿无故闭关,佛祖虽未问,但从功德殿大门紧闭之时便已知晓了此事。

    功德殿地处西牛贺洲东部最富饶之地,是佛祖特意为三臧、或者说金蝉子选址、命人建造的。且不说富饶之地人多眼杂,总会有见到的要来与佛祖说嘴;即便无人与他长舌,只要佛祖还活着,这极乐世界里一草一木的变化便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哪怕他身于四大部洲的其他三洲亦如是。

    若三臧闭关只为参悟佛法倒还好,可平素里若他有参不透的法定会来寻佛祖解惑,甚怕耽误了他度人间疾苦的宝贵时间。此次他竟抛下人间数月不顾,实在太不像那心怀苍生的佛了。

    若说三臧闭关是为修炼他那金身法相,佛祖更是不信——虽他轮回十世的性子略有不同,可无论他为金蝉子还是如今的三臧,一向只擅礼法,对那些司战的法门从无兴趣、亦无天赋。

    三臧如今修的是济世福报,要真靠着自己修那法相,怕是上千万年的关都难有寸进……

    如此,便只能是受伤修养,可这几百年来,三臧几乎从未踏出过西牛贺洲,佛缘也算是好的,更别提他的四个徒儿各个凶名在外,谁会闲着没事干去招惹他?就算真有仇家,他好歹是一尊佛陀,即便不擅战,由众生念力铸成的金身法相也不是一般人能破得了的!而有能破他法相之能,怎还会好心留他性命?

    佛祖甚至连三臧是否被人蛊惑都想了个遍,可佛陀必然炼有一颗菩提心,得天独厚的三臧怀中的那颗更是与生俱来的;即便他耳根子本就软,他毕竟已经蜕去凡胎五百年了……

    佛祖甚为清楚自己这昔日二弟子的性子,若非事出有因,他决然不会抛下芸芸众生于不顾。此次三臧毫无征兆地闭关数月,还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功德殿周遭的变化也绝非好意象。

    可笑佛祖虽为西天至尊,却与已然成佛三臧于同一位阶,再加上被那猴子扰了与之亲近之人的气运,故而他也仅能断然此事蹊跷,其余的皆是臆测。

    佛祖实在想不通其中原有,近来又被没来由的惊恐不安扰得神烦意乱,实在顾不上三臧,便只等着他出关来寻自己——是了,佛祖断定三臧一定会来寻自己,却不料再见时三臧竟会落得这般模样。

    三臧这一世本生的极为白嫩英俊,此时却胡子拉碴、剃度的顶上也冒着油腻的发茬;他浑身脏兮兮的,若非乘着他的金莲佛座,根本看不出是一尊本该无垢的佛陀,倒似凡间落难的荒者。

    其实佛门未曾有过强制剃度的规矩,诸佛菩萨里也只有弥勒与地藏完全剃去了三千烦恼丝,这些戒律只是凡人为表礼佛诚心而做。可三臧毕竟是从一凡人重头修成的佛,一向最重规矩礼法,如今火急火燎地跑来不说,还一脸颓然。

    他怎敢又如此不成体统?!

    三臧已精疲力尽,只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连佛礼都忘了行,只如一座雕塑般定自己的佛座上:“参见世尊。”

    佛祖坐起身,瞪了三臧一眼,一向温和的佛音此刻却十分冷硬:“你可知你已就旃檀功德佛?”

    三臧很少见佛祖如此动怒,心中却清楚佛祖为何会如此行峻言厉:他将自己在黑暗中囚了数月,佛祖一定会知晓他闭关的消息,可他这关不仅闭得毫无长进,反而蓬头垢面地访至这佛门最清净圣洁之地,甚至连袈裟都未披。

    佛祖应该不悦,三臧对此无话可说,只得自嘲一笑:“弟子愚笨,不配为佛。”

    三臧此言可谓是大不敬,可他此刻只有满心质疑,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又或言辞是否悦耳。而且,现下的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德不配位,且看三世诸佛,又有哪一尊曾落得如他这般下场?

    见三臧态度消沉,佛祖终于压抑不住,面色也跟着阴沉了下来:“你可知晓自己方才说甚?”

    三臧本呆滞站立,听到佛祖质问后缓缓抬起了头,用爬满血丝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佛祖。

    良久,三臧终于开口:“弟子五百年来普度众生,不为功德,只愿天下大同。然世间苦厄无数,弟子虽就佛位,却有心无力、分身乏术。”

    似是对三臧的回答还算满意,佛祖皱起的眉头舒开了些,三臧却紧接着问道:“弟子今日前来是有一问,但求世尊如实相告。”

    闻言,佛祖对上了三臧空洞的双眸,竟被这双眼刺得心颤——三臧此刻的眼神太熟悉了,一千年前,他亦是用如此神态盯着自己、质问自己。佛祖本以为教他十世轮回、受尽八苦后,他终会理解自己的苦心,回向正途,为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佛祖并未开口,亦未制止三臧,他想听听相隔经年,三臧又要问他什么。

    三臧等了数息,见佛祖迟迟不肯开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一凡童,天生灾命,然其不过垂髫之年,亦不曾害过一草一木,世人却欲将其活活烧死。世尊以为,弟子该当如何?”

    佛祖双唇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一双细长的佛目却瞪得如同凸月——他一时竟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三臧还是五百年前的金蝉子了!

    记得那是菩提结果的时节。

    极乐世界处于西牛贺洲核心,本无四季之分,因而草木也生长缓慢;菩提树作为佛门圣树,更是千年难结一颗果。可那一年,不仅整个极乐世界的花草繁茂,就连灵山上引你顿悟成圣的那颗菩提祖树都结出了圣果。

    此等异象,对于佛门而言是最上乘的吉兆,而佛祖早已预知自己会收下一名新弟子,于是便在极乐世界找,终是找到了引来那场吉兆的灵童。佛祖问他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他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就此,世尊身边多了一位二弟子,一位能让整个西天都知道被佛祖寄予厚望、甚至称得上偏爱的未来大佛。

    金蝉子向来乖巧懂事,从没让佛祖失望丢面,可就在金蝉子即将晋入佛阶之时,那个令佛祖骄傲、欢喜、感动、欣慰的二弟子却不见了——他开始质疑他、对抗他,最后甚至疯了般嘲讽他;即便身为师尊的佛祖多番退让、苦口婆心,还是没能让他踏出那最后半步,成为命定的佛陀。

    无奈将他贬下凡后,尝尽十世疾苦的他好不容易坐上了早该坐到的佛位上,如今这是又要与自己反目了吗?

    佛祖怕了,他怕三臧又重蹈金蝉子的覆辙,甚至一时间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三臧再步金蝉子后尘多一点,还是怕那位重归于世多一点。

    三臧全然不顾佛祖对自己的示警,咬牙抵抗四面八方向他攻来的威压,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请世尊指点。”

    “旃檀,你执念太深,长此以往必损果心。”佛祖伤感摇头,苦口婆心。

    三臧只听见佛祖依旧没有直面他的问题,而是又与他讲那些于当下的他毫无用处的立地成佛的大道理。他差点忘了,自己苦苦对峙的乃是这三千世界中几乎最智慧的圣者,亦是佛门位阶、地位皆是顶峰的至尊,他岂会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他只是不想与自己说实话罢了。

    苦笑几声,三臧显出了自己的金身法相:“道心?弟子菩提之心已破,愧对世尊授记。”

    看到本该固若金汤的金身法相都布满裂纹、虚影暗淡,佛祖终于察觉到三臧气息衰败。

    荒唐!诸佛菩萨的菩提心甚至比九重天那些仙神的金丹还要重要,寻常大佛即便只是菩提心染上一丝秽气都痛苦难捱。若是菩提心破,诸佛菩萨即便不死也形同废人,更别提三臧这颗菩提心是天生就有的。

    原来他闭关竟是为了此等劫事,他怎得不一早便向自己禀明?佛祖自觉他们之间毕竟曾有师徒一场的情分在,他是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三臧真灵都枯了,可这痴儿……

    若是再晚几日——不,看三臧这副模样,若无那股执念撑着,怕是早已油尽灯枯,纵使佛祖穷尽其身也回天乏术了。

    佛祖想不明白:他就如此恨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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