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大雷音寺】

    自从三臧寻过佛祖后,佛祖便时常质询自身,尤其是三臧刚走那几日,他竟自疑到差点生出心魔,费了好大心力才得以清明。

    佛祖有他自己的信念,比起他那不成器的徒弟,他更懂苍生皆苦。

    三千世界有无数生灵尊佛、敬佛、供养佛,消除世间一切苦难不仅是世人祈愿,亦是佛门修士一生夙愿。正因佛祖大慈大悲,才知若要世间长久太平,有些杀孽不得不造、有些算计不得不谋、有些境况他不得不铁血无情,别无他法。

    为此,佛祖无惧种下此般孽因,亦愿去承他该受之果,可他从未想过,他的弟子会两次忤逆——许这也是他的报应之一。

    然而,比起他的痴儿,当下更要紧的是那只猴子。

    “世尊可是又悟得奥义?”佛祖正坐于殿中思虑,忽而被人打断,睁开双目一看,原来是观世音菩萨。

    佛祖摇了摇头,隐去心中杂念:“阿弥陀佛。世界婆娑,瞬息万变,即使求得般若,也不过管中窥豹,仍有万千深意。”

    “世尊若无解,三世诸佛皆难以窥得。如是我闻,大佛论《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弟子谛听,深记尔时世尊告文殊师利菩萨偈(jì)言:‘即得成佛道,众幻灭无处,成道亦无得,本性圆满故。’其中大智慧,弟子受益匪浅。”观世音菩萨侃侃而谈。

    佛祖疑惑地看了观世音一眼,祂今日讲这《圆觉经》,其中深意佛祖自是能领会。可祂偏偏提起这句话,难道是察觉出了他烦忧之事?

    观世音菩萨是佛门中最早成圣的几尊大菩萨,与佛祖几乎是同一时代的人,故而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上古之事,观世音菩萨却十分清楚。这千年来,佛祖关于那师徒几人的所有筹谋,观世音菩萨亦都知晓。

    观世音菩萨并不是好事多问的性格,可在这千年谋划上,祂却问过佛祖数次。佛祖看得出观世音菩萨仍困扰于五百年前那事,却从未与观世音菩萨说明,祂若真悟般若,自然会知道自己的用心良苦。

    佛祖更是从未与观世音菩萨提起过那位,可观世音菩萨近来求教都似话里有话,佛祖不得不怀疑这尊聪慧的大菩萨已然明了。转念,佛祖又觉得是自己思虑过甚。

    佛祖满意地向观世音点头:“善哉善哉,汝修菩萨行(háng)已无数载,待参悟此中智慧,便可觉行圆满,涅槃妙觉。”

    观世音乃诸菩萨里最为慈悲的一位,甚至是浩渺宇宙里最为慈悲的一位,修的也是大慈大悲之菩萨行,好生之德甚至在佛祖之上,唯有佛祖那不成器的二弟子可比拟——可这也是祂、亦是他最致命的软肋。

    放眼三世诸佛,虽都乐善好施,但又有哪尊圣者敢保证自己没有从未沾染过血光?太多不得已时,只能舍小而求大,观世音菩萨自是懂得,只是祂太善了。

    而三臧……自己为他耗费如此多心血,他也该懂了吧?佛祖只盼他能悟得自己的一片苦心。

    罢了。

    佛祖今日无心与观世音菩萨探讨佛法,本想着方才一言已说尽,可观世音菩萨还是直直站在自己对面,并没有拜别的意思。

    观世音菩萨自然也不是来与佛祖求教的,祂是被西海龙王敖闰哭喊着来求佛祖做主的。观世音菩萨总觉得这位世尊好似是在等着自己似的,因而才出言试探几句,可就是这么几句,令祂生出无限感慨来。

    二位尊圣就这样相视沉默许久,佛祖终于先开了口:“观世音菩萨还有事?”

    佛祖并不知道观世音菩萨也被敖玉邀去西海赴宴了,但他却难得见到观世音身上漫出浓浓哀意来,当下心里已猜到了几分。

    “禀世尊。”观世音菩萨抬头望向佛祖,慈悲眼眸中落下一滴泪,“天龙八部广力菩萨,灭度了。”

    佛祖并没有太惊讶,甚至看不出什么悲伤,他今日本就在默默算着时辰,打算待西海龙王寿宴开始后不请自去,当着一众神佛的面揭露那猴子的恶行。而他之所以敢这么笃定,是因为不久前,大雷音寺发生了一桩离奇异事。

    昨日,心神不宁的佛祖本在殿内打坐安神,却被一名惊慌失措跑来的声闻叫醒。他慌张跪在大殿中央,不等佛祖寻问便禀明来由——化龙池竟无故沸腾,将要干涸。

    化龙池就在大雷音寺内,故而其实佛祖在被那声闻叫醒之时便已感知到了化龙池的动静,于是,那声闻的话才到一半,就见面前华贵庄严的佛座上已不见世尊身影。

    身形一闪,佛祖已站在坐落于大雷音寺西处的化龙池前,可他还是晚来了一步:化龙池水寒意逼人,水面却在剧烈沸腾,冒着如熔岩一般的大泡;不过几个呼吸间,池水迅速下降,直至干涸,露出了起码有十里深的池底。池底中央有一点凸起,那是敖玉所居的行宫,天龙殿。

    不承想敖玉的死劫来得如此之快,佛祖虽心里有了琢磨,却还是入了池底到敖玉的天龙殿里看了看。

    虽化龙池底辽阔无边,但天龙殿并不大。敖玉本体是龙族,而龙族天性素爱搜刮至宝,可他这天龙殿里不仅不像四海龙宫般富丽堂皇,甚至称得上简陋,除了日常所需的用具,几乎没有其他装饰。

    不论敖玉是为了谁、又或为了什么事,至少他这五百年来是真心苦修的,若非遭此劫难,不日佛门中定会多一尊新佛。若真有那一日,佛祖应当会十分高兴,毕竟敖玉可不是他师父三臧那样的绣花枕头,甚至要比许多入圣多年的尊者都要强盛,这对佛门无疑助力颇多。

    只可惜,敖玉到头来只成了佛祖铁血无情那面的牺牲品。

    佛祖感慨良多,在敖玉的天龙殿里绕了一圈,竟意外找到了敖玉的菩萨金座。

    其实敖玉的菩萨金座一直就立在大殿正中央,佛祖之所以在刚入殿时没看到,一是下意识觉得敖玉将自己的金座带走了,二是因为印在佛祖瞳孔之中的金座,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金座了。

    佛门多以莲或菩提指代禅意,故而诸佛菩萨之金座形状大体都塑成了莲花,再以诸圣各自的喜好加以修饰。当然,因金座有灵,认主时也会依着圣主特征自行改变,久而久之甚至会圣主同频,这也是金座能成为三世诸佛第二条性命的根本缘由。

    敖玉乃真龙,故而他的菩萨金座上本就雕着龙纹,经五百年同化,金座莲瓣上细密的龙鳞都已变得栩栩如生,犹如真鳞。佛祖从前曾数次见过敖玉这龙纹金座,自是眼熟,自是不会将眼前这一块台型石块与敖玉的金座联想到一起,若不是这石块突然异动,佛祖压根儿不会注意。

    只见那灰蒙蒙的金座四周突然浮出莲影,奇怪的是,那莲瓣上的纹络却十分驳杂,好似被拔光了鳞片一般。佛祖正欲仔细观察,那莲影花瓣却一片片脱落、迅速凋零,随即,一道沉闷的响声从敖玉的金座上传出。

    金座表面突然裂开一道大缝,转眼便爬满了裂痕,不等佛祖有何反应,金座已土崩瓦解,化为一地尘土。

    敖玉终究没能渡过他的死劫。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佛祖先前心中猜测的十有八九变成了十成十,只能垂目叹息,可立马又暗觉不对。

    佛祖不是没见过大佛寂灭的画面,自然也见过他们的金座随之消散的样子,可如他所见,金座无一例外都是化为漫天金粉,为天地降下最后一丝祥瑞,而非敖玉金座这般枯成黄沙。四海龙族皆司水,即便敖玉大劫再是特殊,也不该呈如此景象。

    而且,金座有灵,不仅是对修炼有益、战斗加持,就连天劫都可扛过几道,即便因其太过难铸,诸佛菩萨不常随行携之,也可遇事召唤。以敖玉如今的修为,佛祖不信这世间有谁令他丝毫未觉的情况下一击毙命,就算是从前的那位再世怕也难,既如此,他为何将自己这佛座不召去?

    敖玉的死劫到底为何?莫非并非有人害之,而是他确然已至应劫之时?

    佛祖还未想明,天龙殿却已开始塌陷,他只得移步殿外。待天龙殿化为废墟,佛祖就地盘膝,垂目为敖玉诵了一个时辰的经,也算为其做了一场超度的法事,圆了敖玉此生功德。

    也罢,自己既一早便知敖玉将死,如今又有何可惆怅的?若能借此扳倒那猴子,也算是为敖玉来世添了件无量福报。

    出了池底,佛祖安慰一众声闻已无大碍,只叫他们好好修行、无需忧虑,更不要声张。声闻们唯佛祖马首是瞻,自然全都应好。

    待众人散去,佛祖又望了一眼池底,摇了摇头后便唤醒了泉眼。不一会儿,清澈冷冽的泉水再次溢满了化龙池,好似无事发生。

    佛祖昨日便知敖玉灭度,因而从观世音菩萨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面上的悲痛迟了片刻。可就是这几乎察觉不到的迟缓,却被观世音菩萨逮了个正着。

    观世音菩萨大抵也是疑心佛祖的,祂倒是不怀疑是佛祖下手杀死了敖玉,而是怀疑佛祖定然知晓敖玉将死,而方才所见恰好印证了祂的猜测。祂突然就能理解当初与佛祖对峙的金蝉子了,可祂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这数万年的光阴如同虚度。

    未再多耽搁,观世音菩萨三言两语将西海龙宫之事禀明佛祖,再转达敖闰所求后便与佛祖一同赶往斗战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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