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睡的迟,起的也迟,老夫人逗过一回雀鸟了,她才慢悠悠地起床。老夫人坐在旁边看她艰难地用左手吃饭,她不要人喂,老夫人也就随她去,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她这里都可以形同虚设。

    “昨夜睡得可好?”

    越冬刚咽下一口粥,有些含糊道:“不太好。”

    老夫人又问她哪里睡得不好,越冬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说老是感觉有人盯着她,一会儿又说总觉得窗户外头闹得厉害,不知在闹什么,听又听不清楚,叫人心里不安。

    “我还以为侯府要连夜卖了我,故而一直不敢睡熟,一夜都是半梦半醒。”越冬意有所指。

    “你倒是个精儿的。”老夫人当做听不懂,解释道:“晚上都有侍女上夜,你渴了饿了就说一声,她们会照顾你。至于你听到的动静,是你那好哥哥闹腾呢,不知道做什么连夜更换了侯府的布防,闹到后半夜才消停,你小姑娘家换了床觉浅,竟扰了你睡觉了。”

    越冬哼哼两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许逢予一大早就过来请罪,侍女们把人迎了进来,老夫人阴阳怪气道:“哟!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那位把弟弟打个半死的世子爷吗?”

    许逢予一撩袍子跪下了,“孙儿来领罚,请祖母责罚。”

    老夫人沉着嘴角:“我可不敢,一个隔着辈的老家伙,说什么话也没人听,你自找你的父母去,我管不着你。”

    越冬扒着饭看热闹,脸上笑盈盈一片,许逢予叹气,一个两个的都不好哄。

    “祖母。”他膝行几步上前抱住老夫人的腿,“嵘予也不小了,不能不罚,不罚他,岂不是叫越冬心寒?”

    老夫人看看越冬又看看许逢予,戳了许逢予的脑门,“可你下手未免重了些。”

    “有一个闹腾也就罢了,要是两个人一起闹,您受得住吗?”

    先放倒一个再说。

    许逢予当着越冬的面说她闹腾,越冬也不心虚,反而与有荣焉,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还能怎么办呢?你打也打了,我又不能再把你打成那样,还不是只能做个和稀泥的老糊涂。”

    “家里最清醒明白的就是祖母了,也只有您能明白孙儿的难处。”许逢予讨好道。

    老夫人拍拍他:“去吧。昨儿跪了一夜,又赶着这会来见我,是故意要我心疼,舍不得罚你。”

    许逢予把越冬送到老夫人这里之后,自己跑去祠堂跪了一夜,天亮了才起来,今日便告了假没有去上衙。

    老夫人是这个也心疼,那个也心疼,只觉得一个个都是冤孽,前世欠了他们,今生都来找她讨债。

    许逢予又叮嘱越冬好好养伤,不要再胡来,这才走了。

    被许逢予这么一打断,老夫人闲话的兴致就不那么高了。

    越冬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我不是侯府的孩子,请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

    老夫人直接掐断她的念头,“你是侯府寻回来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已经无可更改,我可以给你时间适应,但不会一直纵容你。”

    “纵容?”越冬笑起来,“为什么你们仅凭两滴血溶在一起就断定了我就是你们的女儿?”

    “在此之前我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许侯爷突然出现,强硬地将我认作女儿,不论我怎么否认都没有用。你们把一个养了十几年的亲生女儿认作义女,然后跑到潭州去把一个完全陌生的别人的女儿抢回来,当做亲生女儿认下。”

    越冬笑得瘆人:“你们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老夫人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她算是明白她那个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好儿媳是怎么被气晕的了。

    周围的嬷嬷侍女们都不敢插话,老夫人缓了片刻,才道:“你心里有怨气,怪我们不早早接了你回来,怪我们当初把你弄丢,可我们也心疼啊,好好的姑娘流落在外十几年,见了你谁不是满心愧疚,想要把欠下的都一股脑补偿给你,可你却始终抗拒我们。”

    “滴血验亲,自古有之。从来血脉便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关系,如果连滴血认亲都不能相信,那么这世上便没有什么能够相信了。”老夫人道,“胎记,玉佩都可以作假,唯独你身体里流着的血,无法作假。”

    越冬道:“那么为什么你们却不敢再试一次呢?”

    老夫人目光锐利起来,“谁都可以怀疑你的身份,但是侯府不可以,既然在潭州就已经确定了你的身份,入京之后就没有再试一次的必要。”

    “我与侯夫人呢?”越冬退而求其次。

    老夫人仍是拒绝:“滴血验亲到此为止。”

    “你们不敢。”越冬道,“这太奇怪了。”

    老夫人不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你就是侯府的女儿。”

    越冬就不再说了,她们都坚持己见,甚至她也没有闹明白侯府为什么这么确定她就是那个孩子,从前该有的都有,她也很顺从地认下了身份,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现在明明所有指向她的证据都不再存在,她们还是坚定地认为她就是。

    她不相信所谓的血脉感应,那么多年没有感应,忽然跳出个人来说你们家孩子其实早就被换了,然后许侯府上下就接受了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是假的,而这个才见了一面的自己反而是真的。

    她越发觉得许侯府认下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他们越是抗拒重新认定她的身份,她心里的怀疑就越重。

    甚至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许侯府那个丢失的女儿来,在此之前,她也坚定地认可自己是他们家女儿这件事,只不过是从前她愿意承认,而现在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但如果她并不是他们家的女儿,而是从一开始她就是被挑中来填坑的人,这样说起来,一切似乎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可以被轻易认下,也可以被轻易放弃。

    越冬自嘲地笑了两声。

    她可真是蠢透了,难怪最后下场如此凄惨。

    老夫人不知道她笑什么,她从这个笑里看到了一股悲凉,这本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情绪,她们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是最爱美爱俏的年纪,正是将将升起的朝阳,该有无限希望。

    而越冬像是夏日正午的烈日,炙热得能灼伤人,又似夕阳将落,即将熄灭。

    她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事。

    什么也不愿与人诉说。

    她极其孤独。

    但仍在抗拒别人走近她。

    老夫人轻叹一声,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她们话赶话地说着,气氛变得僵硬起来,老夫人看着越冬,心又软了,还是个孩子呢,又对他们有抵触,她说话太生硬,只怕是吓到了她。

    老夫人缓了缓语气,问她:“你为何认定你不是我家的孩子?”还是要解开心结才行,底下的人不顶事,最后还是要她一个老妇人亲自过问。

    “我不认生我养我的爹娘,倒要认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做爹娘吗?”越冬道,“我也想知道贵府为何就认定我就是你们家丢失的那个孩子?”

    老夫人坐直了身子,她想徐徐图之,但是越冬闹事的能力超出了她的预料,许侯府里的人能被按住,可越冬按不住,她不认他们,自然也不在乎他们的命令和想法,长此以往事情会越来越糟,于是便道:“看来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越冬头一点,显出两分可爱,老夫人的心软成一片,她笑起来,“不如这样,咱们来比一比是我们先定下你的身份,还是你先与侯府彻底割席。”

    越冬略皱了下眉,有些谨慎:“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老夫人道:“赢了你得自由,输了你是侯府千金。”

    越冬没有立刻答应,这个赌约听起来输赢都是对她有利,但越冬没那么天真,她说:“你们一直说我是你家的孩子,那为何不肯听一听孩子的愿望呢?我希望在潭州过我自己的日子,你们若真的爱重我,难道不应该顺应我所求,护我周全,为何非要无视我的拒绝把我带回上京?你们一直在说会对我好,但是从头到尾却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感受。”

    “你没有见过上京,没有见过潭州以外的世界,就觉得你现在拥有的就是你想要的。若是许多年以后,你和那位梁娘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上京,为上京繁华所折服,恍惚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选择,又会不会责怪我们没有坚持把你带到上京来,让你又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呢?”老夫人说话很平缓,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越冬斩钉截铁:“我不会后悔,我只会感到骄傲。”

    老夫人对越冬的豪言不置可否,她说:“你连侯府都还没有完全见识过,就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早了些。”

    “一点也不早。”是她醒悟得太迟,侯府也好上京也罢,皆不是她所求,再好,她也不稀罕。

章节目录

越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狮子的太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狮子的太阳并收藏越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