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九曲池畔都点起灯火,点点烛光慢慢连成一片,与白日又是不同的意境。

    九曲池心那个由船连接成的舞台也被六角宫灯围住,将水中心照得一片光亮。

    高千枝千呼万唤始出来,却在她登台的瞬间,舞台上的宫灯被灭去小半,周围各处的灯笼也被吹灭许多,整个九曲池都暗了不少。

    人群的声音也跟着光亮低了下来,在惊讶过后,大家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是高千枝来了。

    她要跳她的‘流光’。

    是无数人期待了很久的‘流光’。

    越冬趴在窗户上,有些潮意的微风吹拂在她的脸上,难得片刻惬意。

    高千枝起舞的时候,喧闹都停止了,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着她跳起,随着她落下,而周围的宫灯却在一盏盏熄灭,直至黑暗。

    水袖上的流光由暗转明,仍在湖中心飞舞,如同光阴流逝难追,随水而去。

    鼓乐如雷鸣炸响,偌大的舞台迸发出无数荧光,高千枝的脚落在何处,何处便有荧光随她起舞。

    越冬看得痴迷,她曾恐惧高千枝的这支舞,那种拼尽一切去燃烧的执着叫她不敢直视,但是现在她也想要用尽全力去燃烧一回。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烧成灰烬。

    高千枝站在舞台中央,荧光被风吹得四散离开,九曲池上布满了点点光亮,似真似幻,如临梦境。

    她似乎看见了越冬,手一松,披帛随风而去,不知落往何处。

    高千枝一舞已毕,顷刻间无数烛火再次亮起,看客们从梦中惊醒,竟不知是神女下凡舞人间,还是他们梦入仙境观神舞。

    掌声轰然响起,仿若千百串炮仗被同时点燃,炸得人耳朵生疼。

    “高千枝!你真美!”越冬扬声怒喊。

    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之外,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九曲池水,许逢予吓得心都凉了,一把抓了她的衣领,着急道:“发什么疯?不是怕水吗?探这么远,掉下去怎么办?”

    越冬回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兴奋地盯着他:“我怎么会怕水呢?曲江我都跳了,区区一个九曲池,我就算掉下去了又如何。”

    许逢予一时半会没有说话,掌声才弱下去的九曲池因为越冬这一喊又沸腾起来,各色尖叫赞美混在其中,既乱又叫人心生激荡。

    老国公夫人和黎老夫人都看向越冬,在越冬高喊的那一刻,她们都看到了真正的越冬。

    那才是这个孩子最真实的模样。

    她用对他们的防备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他们看到真正的自己。

    而从现在开始,她将要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高千枝这支舞的余音尤为长久,有人在回味,有人在痛哭,千人千态,各不相同。

    九曲池畔最高的那座楼上,张庭舟弹走落在他手臂上的萤火虫,眼神凌厉,面无表情。

    “那是哪家的小娘子?好大的嗓门。”

    张庭舟身旁站着个面容慈和的男子,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却没有令他垂暮,反而成为了衬托他气度的存在。

    张庭舟回答道:“是许侯从潭州带回来的那个女儿。”

    “哦?”那男子被提起了兴致,又状似闲话般问道:“朕听说,她跳了曲江,是真是假?”

    皇帝垂询,张庭舟诚实道:“跳了。”

    虽说是作死一般跳着玩,但她确实跳了。

    皇帝沉思道:“既认回了女儿,也是件喜事,怎不见许侯夫人带她入宫请安?”

    张庭舟道:“她不认。”

    皇帝笑起来:“真不认?”

    “真不认。”张庭舟声音平平,不带丝毫感情。

    两人一问一答,算是闲聊,旁边伺候的人上前道:“陛下,该回宫了。”

    皇帝点头,临走又和张庭舟道:“这件事你上点心,不要叫人愚弄了。”

    张庭舟应下了,护着皇帝下楼离开。

    看官们意犹未尽,久久不曾散去,皇帝感百姓之意,特别恩旨解除宵禁,今明两夜,尽可自由。

    明日就是中秋了。

    某一处爆发出极强的欢呼声,解除宵禁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过九曲池,给上京城带来了无尽的喜悦和沸腾。

    越冬看着重新点亮宫灯的舞台久久不能回神,她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很难说明这股冲动从何而来,但她就是想要跳下去,也许那些飞舞的流光会接住她,让她永远沉浸梦中。

    许逢予的眼睛逐渐瞪大,越冬毫无征兆地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如同折断翅膀的幼鸟,要去奔赴一场绚烂的死亡。

    惊呼声在这个被扩大了很多倍的屋子里爆发,越冬却在笑,落入水中时,巨大的闷响砸在她的耳边,这是她落下的声音。

    她的行为点燃了人们的疯狂,一声接一声的跳水声响起。

    许逢予跟得很近,可是一入水,他就找不到越冬了。

    现在和曲江上那回不同,不管水面之上的灯火有多亮,晚上的水下都是黑的。

    已经要离开的皇帝回头来看这出闹剧,他看了张庭舟一眼,张庭舟会意迅速离开,皇帝笑了笑,上车离开。

    越冬抓到了一个人的手,她被他拉出水面,在扑腾的人群中不算显眼。

    “你的话还作数吗?”越冬问他。

    黑衣男子道:“我听到了。”

    “哈哈。”越冬笑了两声,道:“你信?”

    “啧。”黑衣男子有些不知道怎么评价越冬,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不知道啊。”越冬说,“试一试而已。”

    又是试一试,上回他在那间屋子里躲得好好的,越冬开口试了试,他就暴露了行踪,这回她还试,仍旧把他给试出来了。

    他心里抓心挠肺的痒,他是真的好奇这枚玉佩的去处,“作数。”他说。

    “在我离开上京之前,保我的命。”越冬道。

    黑衣男子道:“好,我答应。”

    他答应得太快,越冬反而有些犹疑,她觉得她有必要说明一下情况,谁知这男子又道:“我看到了。”

    越冬瞪着眼睛,越发怀疑得紧。

    黑衣男子不自然地移开眼神,他保证他不是故意的,自从越冬表达了不舒服之后,他就离开了许侯府,看到有两伙人当着她的面火拼纯属偶然,不过偷听她和老夫人说话他无法否认,也不好解释。

    越冬不能再耽搁时间,她道:“君子重诺。”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约束这个人的利益或者条件,能依赖的唯有这个人信守承诺的可能性,而她根本不了解他。

    不可否认她用玉佩的去处来换取一个武功高强之人的保护有空手套白狼的嫌疑,但是她没有义务为任何人解惑,这不过是对方得到答案所需要付出的报酬,如果他觉得不值,可以不答应。

    当然,如果他假意答应,得知答案之后又反水,越冬也不会意外。

    黑衣男子右手成拳打向越冬左胸口处,快落下时急匆匆更换了位置,打在了她的左肩上,他有点赧然,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越冬把手里抓到的轻纱塞给黑衣男子,朝着他的腹部蹬了一脚,借力向后游去。

    黑衣男子先是疑惑,后来忽然大笑起来。

    那枚遍寻不见的玉佩正在他手中。

    杨笏扑在船边,恨不得自己下水去:“快找啊!高娘子那块披帛到底飘哪里去了?谁找到了,本公子赏金千两。”

    越冬自己扑腾着被拉上了船,高千枝的侍女拿披风将她裹了,很是害怕:“姑娘可吓了我们娘子一跳,那么高的地方你就那么跳下来了,惊得她差点也跟着跳下去。都说姑娘跳过曲江,我们听说的时候都惊骇不已,姑娘倒好,今日又来这一遭,可不是要整个上京城都记住你跳江之举了。”

    这小侍女说了长长一段话,连气都不带换一回,一边说着越冬,一边把她抱得紧紧的,又催着船夫划快些,赶快到大船上去换衣裳烤火,免得着凉生病。

    越冬打着寒颤,牙齿都在打架,抖得不成样子,小侍女瞠目结舌:“姑娘还笑呢?也不看看自己都抖成什么样子了。”

    “为什么不笑呢?”越冬低声道,“笑总比哭要好。”

    许侯府的人在高千枝的侍女把她带给高千枝之前拦住她们,越冬顺从地跟着走了。

    许逢予一身湿淋淋地看着越冬,水滴在他脚边汇成一滩,他拦住越冬,问她:“为什么跳下去?”

    她跳曲江的时候他没有问过,但这一次他想要问一问,问一问她为什么要跳,那么高的地方,那么深的水,她是真的不怕死吗?

    “没有为什么。”越冬说,“我想跳,于是就跳了。”

    侯夫人抹了眼泪来拉越冬:“先去换衣裳。”又和许逢予道:“你也是,快去,再吹了风必要生病的。”

    许逢予眼神闪了闪,有些担心,但还是没有让开,“不要拿你的生命开玩笑。”

    “我很珍惜我的性命。”越冬说,“比任何人都更珍惜。”

    许逢予退到一旁,让侯夫人拥着越冬进屋子里去,他站在船边大口喘着气。

    在曲江上,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越冬跳下去的样子,不知道她那时候是不是和今天一样决绝,在跳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根本没有求生的念头,他只觉得她要放弃生命。

    张庭舟出现在许逢予身边,把侍从一直没敢上前给他披上的披风砸在他的头上,他的声音很冷:“清醒点。”

    许逢予没有动静,过了一会才直起身子把披风从头上取下来。

    他们一起离开了这艘船。

    越冬换了衣服,高千枝的小侍女没能把人带回去,但是她送了一身衣裳过来,许侯府的人不敢拒绝,他们家这位小姐简直就像是个疯子,谁都不能预料她接下来的行为。

    在越冬引起的这段乱象过去之后,老夫人带着全家下船离去,岸边的人仍旧没有减少,他们今夜要在此狂欢。

    越冬走在许侯府中间,隐约感觉到些指指点点,她不知道的是人群里有个人正拼命地朝她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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