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自然是生病了,不同于跳了曲江之后的有装的成分在内的病,这回是真病。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了寒意,晚风一起更显萧瑟。

    越冬跳九曲池之举给了许侯府众人很大的冲击,他们近乎失语般回到许侯府,而除了许逢予之外谁也没敢去问上一句。

    许侯爷才回到府里就大发雷霆,气得发狂,越冬此举简直无法无天,丝毫不顾及侯府脸面,更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偏他又拿她毫无办法,恨越冬不懂事,也恨自己无能。

    老夫人叫人来训斥他,叫他安分些,明日便是中秋,不可再起波澜,许侯爷不敢忤逆母亲,便只能忍了下来。

    侯夫人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到天明,急匆匆去看了越冬,嘱咐人要随时守着不可松懈,大夫开下的药要盯着不可误了时辰,林林总总说了许多,才去安排过中秋的事。

    越冬头晕得很,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死之前,无数双手向她抓来,叫她回去。

    可她不想回去,她都走到这里了,怎么可能再回去做那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许侯府千金呢?

    越冬挣扎着,奋力撕开那些抓住她的手,哪怕他们会抓走她的血肉,抓住她的白骨,她也不要留在那里。

    “喂!醒醒。”一个陌生的声音撞进越冬耳朵里,她大汗淋漓地醒来,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叫醒她的人。

    “是你啊。”越冬把头缩进被子里,过了一会才把眼睛露出来,那人却已经不在床边了,就像刚刚并没有人出现过。

    那个承诺会保护她的黑衣男子如约而来。

    有点傻。

    越冬觉得。

    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她不清楚那个男子窥视这段故事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会为了那个他好奇的问题的答案而做到哪一步,答案她已经给了,就算他就此脱身而去,她也没有办法。

    可是他竟然来了。

    越冬又闭上眼睛,她出了汗,身上黏腻得紧,这感觉就像是梦里被撕扯了血肉后留下的残局,她一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能清楚地感受到鲜血从她身体里流走,把她和衣服粘连在一起,让她动弹不得。

    “越冬。”

    越冬再次听见有人叫她,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她想她一定又在做梦,梁稚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又或者并不是梁稚月出现在许侯府,而是她出现在了梁氏绣坊,就像她闭眼前已经死了,再睁开眼睛时她就出现在了郑家村那间狭小的屋子里。

    她朝着梁稚月伸出手去,“我就说你是我臆想出来的,你还不承认。”

    “呀!”梁稚月惊道,“别是病傻了罢?怎又说起胡话来了。”

    越冬脑中一团乱麻,眼里都是茫然,梁稚月伸手去掐她的脸,心疼道:“我好不容易给你养了点肉,这才多久你就全还给我了。”

    越冬摸到梁稚月的手,那是一只有温度的手,与自己冰凉的手有着极大的区别,这是真的梁稚月。

    她顺着手将梁稚月抱住,想要把自己塞进她的怀里,她胸有成竹地来了上京,却被现实暴击,差点一蹶不振。

    侯夫人站在一旁垂泪,越冬压根就没发现她也在,她的眼里只有梁稚月。

    越冬对待信任的人和不信任的人完全不同。

    梁稚月抱着越冬,又摸到她硌人的骨头,心里有些发涩,从上次越冬崩溃大哭之后,她开解了越冬的一点心结,哪知才被所谓的亲生父母接走不过一月,情况竟变得比从前还要更严重。

    越冬这回没哭,她在梁稚月身上汲取了力量,慢慢清醒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梁稚月道:“天大地大,有何处我去不得?”

    越冬一时无言,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梁稚月用她说过的话来噎她。

    侯夫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和旁人如此亲密,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梁娘子同越冬说说话,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你们了。”侯夫人道,“今夜也不必走,正是中秋,梁娘子孤身至京,留在府上倒还热闹些。”

    梁稚月没有推拒,当即就应下了,她对许侯府也有不满,好好的孩子交到他们手上,结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许侯府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道:“越冬这个样子我也不放心,那便叨扰贵府一夜。”

    侯夫人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又解释不得,最后期期艾艾地走了。

    梁稚月道:“他们倒有心,我才至上京,就急急接了我来,要定你的心呢。”

    越冬道:“怕我跑了才对。”

    “就你现在这幅病猫样子,能跑到哪里去?”梁稚月嘴上说着越冬,心里却心疼她,“如何就闹到了要跳江的地步?你知不知道我得了信之后究竟有多害怕,消息传得又慢,我真怕你把自己作死了,等我赶来,连尸骨都收不上。”

    “你这般不情愿,当初又何必随他们走这一趟,侯府再是尊贵,到底头上还有国公府王府,且轮不到许侯府一手遮天,怎么就要你拿命去博了?”

    梁稚月说个不停,“你答应过我再不拿性命开玩笑,一离了我竟是忘了个干净,现如今又病着,我连碰都不敢碰你一下,你是越发猖狂了。”

    越冬低眉敛眸的听着,一句也不反驳,等梁稚月说够了,她才再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梁稚月没有再拿话堵她,“我不放心你,思来想去还是得跟来看看。”

    “你的生意不要了?”

    “哪能啊。”梁稚月道,“我都安排好了,你且放心。我看上京如此繁华,来都来了,也瞧瞧咱们的生意能不能再扩一扩。”

    越冬不太看好:“上京的关系比较复杂。”她想起来鲁国公府,便叮嘱梁稚月道:“你还是不要留在许侯府,这就走罢,往后也不要与我走得近。”

    “许侯府有个政敌,正是更高一级的鲁国公府,两家争斗已久,我暂且难以脱身,你就不要再搅和进来,只当咱们在潭州也不过是寻常的东家与雇工,免得牵连了你。”

    梁稚月还不知道越冬生病的原因,但是关于鲁国公府已经有所了解,“高千枝信里与我说过,不是说鲁国公府与许侯府并不伤许迟两姓之外的人?你倒不必担心我,我要担心你才对。许侯府太不地道,当初竟是丝毫不提这样的事,若早知如此,我断不会舍你随许侯爷离开潭州。”

    越冬摇头,如果她当时没有跟着许侯爷离开,等待她的也许就是来自鲁国公府对许侯府的报复。

    她道:“所谓的不伤许迟两姓之外的人都不过是说出来糊弄人的罢了,两府相争已经到了要相互杀人的地步,在这个过程中怎么可能不误伤其他人呢,他们这样说,就是在堵世人的嘴,到了动真刀真枪的时候,谁还会管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

    “且我听许侯府老夫人的意思,眼下鲁国公府的那位掌事人,大约不是个讲理的,前人的规矩,他未必肯认。”越冬忧心忡忡,她当初是一点关于鲁国公府的事情都不知道。

    他们瞒她瞒得死紧,从头到尾是半点风声也没透露给她。

    梁稚月道:“既是如此,我更不放心你留在这里。”又埋怨她:“当初叫你跑,你不跑,非要来走这一遭。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竟还有了性命之忧,再让你独自胡来,谁知道还有什么惊吓在后头等着我。”

    越冬道:“事关性命——”

    “你还知道事关性命。”梁稚月没耐心听她劝,问她:“当初那个和我说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去的越冬去哪里了?”

    “我走出了潭州,去过中州余州,此时又到了上京,我觉得你说的对,天下之大哪里有我不可以去的地方呢?”梁稚月道,“端朝国土千万里,我们只走过了这么零星几个地方,才见过万分之一的风光,这世上还有无数的风景等着我们去看,区区一个上京城而已,困不住我们。”

    越冬听着梁稚月这样豪情万丈的畅想,难以控制地随着她热血沸腾,但是她又在心里鄙夷自己,当初那样质问梁稚月时,她全然不似现在的梁稚月那么真诚。

    那时她还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自己会飘向哪里,也不想去寻找方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找一条捷径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她给了梁稚月一点火星,梁稚月用熊熊烈火来回报她。

    梁稚月看着她笑:“感动吧。”

    “我当时也这么感动。”梁稚月道,“那个绣坊对我的意义,无异于一次全新的生命,是你救了我。哪怕你最初的目的并不是救我,但是我确实因为你的出现才保住了绣坊,才有了今天的梁氏,那些我想要去做的事情,才有了可能。”

    梁稚月抚了抚越冬的头,“所以不要害怕会给我带来灾祸,你已经支付过报酬了。”

    越冬仰了下头,她不想再哭了,眼泪是软弱的表现,而从她决定彻底否决这个身份的时候,她就不能再有这种东西。

    “好吧。”越冬说,“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不再是单打独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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