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静安区。

    晚宴订在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位于静安区一栋百年历史老洋房内,外观是住宅模样,隐蔽性极强,进了门一打眼,金色复古花纹墙纸,浮雕艺术壁画,厚重黑漆雕纹楼梯,无一处不在彰显着富丽堂皇。李梦跟在钟愉身后,一边眼花缭乱的看一边拿大众点评偷偷搜索,下一秒,就被人均一千五的消费吓得一趔趄。

    钟愉伸手扶住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梦借着力站稳,微侧过身,不易察觉地躲过迎宾小姐关切又昂贵的目光,乘隙压低声音问:“钟愉姐,这地方不便宜啊,人均一千五,咱们……付得起钱吗?”

    钟愉抽回手,莞尔道:“放心吃吧,公司报销,再怎么也不能让你个实习生付钱。”

    这顿人均一千五的晚餐订在三楼888包厢,洋房的木楼梯有些年头了,细高跟踩着吱嘎响,上了三楼,推开精致的柚木门,圆桌主位坐着的是sq医院设备科许科长,左手边是钟愉的同学何安安,边上坐着许科长的秘书和业务三组的同事江琪。

    钟愉朝何安安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两天前,钟愉收到就职于sq医院采购科的大学同学何安安消息:sq医院近期要采购一批大型精密设备,总预算超一个亿。

    拿下它,钟愉几乎是手握直升恒瑞副总监之位的金钥匙。

    钟愉当即托何安安牵线搭桥组了局,就定在今晚。

    钟愉落落大方的打完招呼,扫视一圈,带着李梦在许科长右手边落座,许科长人到中年发福得厉害,庞大的体型几乎占了两个座儿,见钟愉坐在旁边,笑眯眯地朝她挪动两步椅子。

    一股热气从左边烘来,钟愉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

    江琪朝服务员打了个眼色,服务员识相地将菜单递到许科长手边,他接过来,也没推脱,一挥手在菜单上豪迈地勾上黄焖佛跳墙、虫草炖鸡汤等十多道硬菜。

    服务员上菜很快。

    木塞砰的一声脱离瓶口,空气里瞬间溢满九八年拉菲浓郁的酒香,钟愉接过酒瓶子,替许科长倒满高脚杯,站起身笑盈盈地恭维:“今天有幸和两位大领导一起吃饭,是我们恒瑞的荣幸,来,我敬两位一杯。”

    她是极明艳的长相,笑的时候,一双丹凤眼尖而上扬,风情里掺着几分攻击性,红唇轻弯,似最艳丽的玫瑰绽放。

    许科长眯着眼睛,瞥了一眼钟愉,端起酒杯与她轻碰,三人一来一往的客套,几个回合下肚,酒足饭饱,面颊通红。

    钟愉见是时机了,把话头扯到正题,状似不经意的开口:“我听说sq医院马上要进一批大型医疗器械,不知道有没有心血管医疗领域相关的设备呀,这方面器械,我们恒瑞制造技术可是领先全国的,sq医院是大医院了,设备肯定得进高端品牌,就比如说我们公司,质量、售后、维修都有保障,到时候许科长和何组长可得优先考虑我们恒瑞啊。”

    包厢里一时只有空调呼呼往外吹风的声音。

    许科长却像是没听到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夹了一块焖汁鲍鱼,嚼吧两口,嘬一口筷子后举起在空中轻轻一点,点出一个休止符,“吃菜吃菜。”

    钟愉见状,心里一沉,和江琪对视一眼,两人有了共识。

    这位许科长怕不是个老油子,sq的项目不好啃。

    江琪急了,弯下腰从椅子底下拎出两袋黑色塑料袋,正正方方的,推到两人面前。

    钟愉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那黑色塑料袋摞得高高的,放在桌子正中心,鎏金墙纸前,在华丽的吊灯映射下,突兀地像个黑色炸弹,李梦低着头佯装扒菜,偷着看,眼睛瞪得和壁挂油画里的修女一样圆。

    许科长摆手,“这可使不得,医院有规定的,我们不能收。”他一双小眼睛泛着精光,在袋子上打量半天,然后骨碌碌一转,眼神黏在钟愉身上。

    她今天一身珍珠白开叉排扣西装,里面是一条v领墨绿色羊毛长裙,衬得皮肤莹白光滑,那肆无忌惮的目光,此刻就像一瘫油,至上而下,在她的脸颊,锁骨,裙子领口,甚至是微微隆起的私密处,无孔不入地钻。

    是生意场上成年人的暗语。

    钟愉脊背一僵,假装不知,胃里却被那目光激地如翻江倒海,刚入肚的酒裹挟着胃酸冲上喉咙口,她强压下恶心,微微一笑,“我们自然知道,江琪和您开玩笑呢。”

    她使了个眼色。

    江琪脸色暗了下来,有些不乐意地收了袋子。

    许科长被她们这一连串的反复动作搞得有些糊涂,想了想没吭声,自顾自地去夹面前那道白切鸡,钟愉适时地把酱油碟子往他面前挪了挪。

    “据我所知,sq医院三年前已经采购过一批核磁共振机和ct机用作诊断心血管检查,我猜这次采购是为了加入政府上个月新发布的上海市心血管专科联盟成员单位做准备吧。”

    钟愉端起红酒杯,轻轻晃了晃,决定把话说得更敞亮些,生意场上硬碰硬,美色可以是装点与手段,却不能成为唯一依靠。

    “sq医院这回是想采购DSA?”

    闻言,许科长伸筷的动作停顿下来。

    “看来我猜对了。”钟愉挑了下眉,轻笑。

    钟愉抿了口酒,辛辣的味道四溢,她心里却越发镇静,“目前国内DSA市场基本被GP、IRS医疗几家进口品牌牢牢掌控,设备价格居高不下,依照sq医院这次采购的预算,是打算从国内厂商采购?”

    许科长放下筷子,剜了一眼何安安,何安安忙一摊手,面色无辜地指了指钟愉,意思是我可没透露这是她自己猜到的。

    “国内目前能生产DSA的厂商只有康泰和东新两家公司。”

    钟愉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不可察的一勾。

    “我猜,sq属意康泰集团多些,毕竟东新的dx1005机子刚刚推出三个月,产品尚不成熟。”

    许科长一道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旋即啧了一声,“钟经理猜的不错,不过你既然知道了我们医院采购的是DSA,也就明白,你们恒瑞压根拿不到这场比赛的入场券。”

    “你们连产品都没有,又何谈参与这次招标呢。”

    钟愉正要开口,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手里托着金盘,盘里是今晚的最后一道菜,白灼蛏子芦笋,香味浓郁,碧绿混着白,取个谐音叫称心如意。

    服务员把菜端上桌,熟练地唱词:祝各位客人称心如意,心想事成。

    钟愉乐了,心想承你吉言,事成多给你点小费。等服务员走了,她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资料,放在那盘菜的边上。

    许科长拿过资料,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恒瑞DSA系列产品宣传册。他惊讶的一挑眉,这回再望向钟愉的目光多了几分慎重。

    包厢里响起啦啦翻册子的声音,开始慢悠悠地,后来越发快起来———许科长只用了半分钟就看完了这本册子,而后面露满意之色。

    恒瑞的DSA机子完全符合sq医院的需求,原irs公司中国代工厂做背书,技术成熟,也取得了相关手续证书。

    恒瑞完全拥有入场资格。

    不过生意场上没有什么绝对,过硬的产品是入场券,利润的博弈才是决胜关键。

    许科长合起资料,背靠椅背,似笑非笑地问:“市面上生产DSA机器的不止恒瑞一家,你怎么笃定,我们医院不会选择康泰集团呢,毕竟康泰才是业内龙头。”

    钟愉耸了耸肩,目光定定,面上浮起一抹从容的笑,“就是因为他们是业内龙头,所以他们拉不下这个脸给到您足够满意的报价。”

    “恒瑞的DSA机器早在两年前就开始研发生产了,如今马上要面市,如果sq医院这次和我们合作,那就是我们这款产品的第一位合作客户,我们恒瑞自然会拿出足够的诚意。”

    许科长起了兴致,笑问:“那你们可以给到我们医院多少优惠力度呢?”

    钟愉伸出一根手指。

    “九折?”

    许科长皱皱眉头,不太满意的样子。

    “十个点,我们恒瑞只要十个点的利润。”

    夜幕沉沉,晚上八点的上海灯火通明,窗外有树枝簌簌作响的声音,包厢内一时静默无声。

    钟愉捏在身侧的手心微微出了点汗,好半晌,她才看见许科长那张皮球似的脸上终于绽放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钟经理喝酒爽快,人也爽快。”

    江琪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跳,看出这事儿谈成了,机灵地给领导和许科长续上红酒,插科打诨,热起场子。

    酒过三巡。

    钟愉扶着墙,去洗手间吐了一通,吐完也没回,顺着环形的黑漆雕纹楼梯,下了三楼。

    老洋房地段很好,周边是公园和商场,熙熙攘攘的人声透进来,让钟愉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她沿着小道旁和老洋房同龄的梧桐树来回地走。

    钟愉从来不是什么爱喝酒的人,某种程度上,她非常厌恶酒精和酒精所造成的迷离状态,可是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是讨厌就可以拒绝。

    好在,事儿成了。

    走累了,钟愉坐在路边的木椅上吹冷风,突然听到不远处隐隐有女孩的哭声,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你不能抛下我,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躲着我之类的。

    钟愉没觉得稀奇,魔都城里没有恶俗爱情故事才稀奇,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准备把这段痴男怨女的故事当作解酒菜。

    大树繁茂,夜色朦胧。

    钟愉只依稀看见一袭白裙背影和一个穿着黑皮衣的高个男人,她伸长了脖子窥看,没成想,一不小心撞进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眸里。

    昏黄的路灯光洒落男人头顶,半明半暗地勾勒出男人清晰的棱角线条,还有那双慢慢盛满笑意的瞳孔。

    等等……笑意?

    偷窥被人现场抓包的尴尬一下子攫住了钟愉。

    全身上下的毛孔倏地一下全张开了,酒气都散了个尽。

    钟愉急急忙忙地收回视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佯装镇定地回到大厅,拐弯避开背后那道灼烈的目光的瞬间,她撒开了脚,三步并作一步上楼,楼梯转角处的彩色琉璃花窗清透,钟愉身影如蝶眨眼飞过窗前,男人目光紧随,跟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一同停留在三楼,而后轻轻一笑。

    久违的狂奔累得钟愉站在包厢门前扒着墙大口喘气,好不容易稳下心跳和呼吸,她捋了捋皱褶,重新挂上虚伪又应付的笑,才伸手一推。

    没成想,包厢内的情景比老洋房外的更令钟愉糟心。

    包厢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许科长和李梦两人,许科长酒精上头,一只手环住李梦,另一只手正肆意地顺着女孩的腰线摩挲。

    女孩眼底通红,满脸无助。

    钟愉心底的火一下子蹭蹭蹭冒到嗓子眼,面上却还装作无事,她从桌上端起一杯酒走过去,不动声色的扯过李梦护进怀中。

    跟母鸡护崽似的。

    许科长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钟愉冷冷一笑,拿起酒杯向他敬酒,“来,许科长,我陪你喝。”

    墙壁暗红描金,大色块的冲击,更衬得她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有飒意的风情。

    许科长显然也被这风情晃了眼,油亮面孔泛出红光,肥胖的身子朝钟愉贴近,又想动手动脚。

    没成想,刚伸手,就被一包装精美的礼盒挡住了去路。

    Tiffany的蓝色包装在富丽堂皇的鎏金包厢内格外乍眼。

    许科长愣愣站着,一双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钟愉眼眸平静,把手里的礼盒往前递了递,讳莫如深地笑,“听说今天是许科长和夫人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我特地挑了条项链送给您夫人,玫瑰金的,显气质。”

    “您给参谋参谋,适不适合她。”

    -

    拿下项目,又迎来周末,人总是疯狂的。

    在狂欢了两天之后,周一的凌晨四点钟,钟愉又失眠了。

    她闭着眼深呼吸,扯过厚实的被子盖过头,第一百零八次尝试抵抗活跃的脑细胞,用数羊的方式入睡。

    房间的老式铝合金窗户不隔音,玻璃窗外是一颗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间藏着几只斑鸠,开始咕咕咕地叫,隔着浓重的夜色,听不分明。渐渐地,晨曦破开黑暗,窗帘缝隙处透进来一丝亮光,也将斑鸠的声儿带进来了,那声音渐渐高亢,似是鸟喙贴着钟愉的耳膜鸣叫。

    刺耳,烦人。

    饶是这样,钟愉依旧很顽强地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转过身,脑袋埋进枕头里。

    又过了一会儿,天彻底亮起来,晨练大爷吊嗓子,几声中气十足的“哼哈”穿过毫无隔音可言的外墙,在钟愉脑袋里打鼓。

    钟愉颓然睁开眼睛,放弃挣扎,起床洗漱。

    九点不到,钟愉踩着新入手的roger vivier高跟鞋,大步走出公司大楼27层的电梯门,前台何娜见是她,停下画眉动作,讶异地多看了两眼,才揶揄一声挺早。

    钟愉没被失眠坏了心情,笑嘻嘻地回了句早,然后哼着小曲儿往里走。经过的时候,何娜放下手里的化妆镜,好奇问她:“瞧你乐的,一大早的有什么好事儿,分享分享?”

    钟愉伸出食指比在唇前,“秘密。”

    何娜翻个白眼,“毛病。”她朝里努努嘴,“老滑头找你呢,让你一到公司就去他办公室。”

    钟愉比个ok的手势,脚步不停,往老滑头办公室走。

    老滑头是钟愉的顶头上司,恒瑞上海分公司的市场部总监,叫华海胜,工作出错时甩锅一流,脱身如泥鳅,大家伙背地里都戏称他老滑头。

    恒瑞是一家总部在北京的医疗器械公司,实力稳居市场前三,而领先同行的成绩必然需要寸土寸金的门面来装点,它的办公楼位于租金昂贵的长宁cbd,周边高档商场、甲级写字楼林立,从楼上丢一块砖下来,都有一半的概率能砸到西装革履,年薪百万的精英人士,足以证明实力。

    然而,这些优点在钟愉看来,都比不上十点钟上班的规定来得吸引人,钟愉穿过玻璃门茶水间,沿着走廊往里走,九点钟的办公区空落落的,工位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同事,大部分是企管部门的人,钟愉不太熟,市场部门的同事从来都是踩点到公司的。

    钟愉视线划过,意外地见到一张熟悉脸庞,是业务三组的小实习生李梦,女孩塌着肩膀窝在椅子里,脸色有些发白。

    钟愉走过去拍拍她肩膀,问没事儿吧。

    李梦正萎顿地垂着头,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浑身颤了一下,随即立马反应过来,对钟愉扯着笑说:“没事儿,就是困了。”

    脸色苍白,眼底泛着血丝,不像是没事儿的样子,钟愉伸手摸她的额头,掌心触及的皮肤冰凉凉,出了不少冷汗。

    钟愉嗯了一声:“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家休息,别硬抗着,我给你批假。” 她转身离开,走到半路了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补了句,“请假不影响转正。”

    恒瑞薪资待遇高,业内口碑也好,校招的实习生都卯足了劲要转正,竞争厉害,淘汰率自然不低。

    钟愉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见华海胜正皱着眉头站在落地窗边打电话,早上九点的阳光刺眼,映得他稀疏脑门锃光瓦亮,钟愉颇有趣味地倚在门边观察,华海胜余光扫到钟愉,指指椅子让她坐下等。

    “嗯,嗯,我晓得了,那就这样办吧。”华海胜撂下句话挂断了电话,一屁股坐到真皮椅子上,拿过一叠项目书翻看,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拨打内线吩咐秘书倒两杯热茶进来。

    等到秘书泡好茶,把白瓷茶杯端到面前的时候,华海胜才慢悠悠抬起头,起了个话茬。

    “听说sq医院那边有个大项目,要采购一批大型精密设备采购?”

    钟愉点头,“是,上周三刚收到的消息,心血管大型器械,估计总预算超一个亿,华总消息真灵通。”

    华海胜抿了口茶,笑说:“哪有你消息灵通,我也是刚收到不久,听说负责这次招标的是sq医院设备科科长,叫许...什么来着?”

    “许建国许科长,另外还有一个采购组组长,姓何,两人一起负责这次设备采购。”

    华海胜往后靠了靠,贴着椅背,微抬下颌看向钟愉,“见过了?”

    钟愉微微一笑:“见过了,其他公司暂时都没收到内幕消息,基本十拿九稳。”

    钟愉语气笃定,肩膀松垮靠着椅背,也抿了口茶,眼里透着几分势在必得的气势,但华海胜知道她没夸大,向来谈业务一靠消息快,二靠关系硬,三靠底气足,恰巧这个项目上,钟愉三点兼得。

    只是.......

    华海胜沉思片刻,手指在桌面轻扣,若无其事的开口:“这个项目,你先放一放,不用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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